许氏睁开眼的时候,迷迷蒙蒙间瞥见了莲花纹的床帐,那是她嫁来沈家后惯常爱用的花样。
夫君沈浚尘也极为欢喜,屡屡夸赞道:“莲儿挑的纹帐花样极好。”
回忆甜蜜又苦涩,许氏心绪恍惚,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夫人。”
一道尖细似唱腔般的嗓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许氏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恰与张安锐利的眸光撞了个正着。
张安在御前摸爬滚打了这些年,行事乖觉的很儿,便是如今他眼眸中蓄着些许冷意,可说出口的话依旧令人如沐春风:
“夫人若是觉得房中烦闷,大可迁居去采莲殿,陛下知晓夫人爱莲,庭院里可摆着数不胜数的小莲坛,只等着夫人进宫赏玩呢。”
许氏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荏儿带着自己出逃未遂,被崇明帝的人抓回来了。
那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后便愈发没了忌惮,连谋夺臣妻这样的腌臜事儿也敢做出来。
早知……早知当初就不该在那佛堂里救下他。
夫君和儿女便也不会遭此劫难。
许氏愈想愈伤心,泫然欲泣间便要落下泪来,她虽怀着一张愁云惨雾的病容,却难掩眉眼间的清丽婉约。
张安哪怕是个阉人,也不得不感叹一句:
三宫六院的嫔妃们加起来都不及许氏姿容胜雪,陛下这般着魔似地痴迷于眼前的妇人,也是应该的。
“本朝罪臣的女眷阖该入教坊司为官伎才是,这一个月……已是陛下开恩。”张安当没瞧见许氏眸子里的泪花,一板一眼地说道。
许氏心头千回百转,她是聪明过分的人,自是听出了张安话里隐含的威胁之意。
她也知晓威胁自己的不是他这个阉人,而是他背后的崇明帝。
无上皇权。
迫着她用自由与身体来换取所爱之人的安危。
她周围早已被布下了天罗地网,哪儿有可以逃的地方?
张安在侧等了良久。
久到他以为许氏不会再出声时,才听得她颤抖且凉薄的声音响起。
她说:“好,我进宫。”
*
沈菀荏也被张安吓得软了骨头。
昨日张安顶着寂静无边的夜色,似笑非笑地与她说道:“罪臣女眷都该入教坊司,若夫人还回转不了心意,沈小姐便先预备起来吧。”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要么逼母亲入宫为皇帝的禁脔,要么逼着自己去教坊司以色侍人。
明若见她心如死灰,便泣着泪劝她道:“姑娘别怕,齐正大人不会见死不救。”
沈菀荏不答。
一刻钟的工夫后,教坊司的司正便来了沈府,昔日慈眉善目的老大人如今却成了呲牙咧嘴的恶鬼,逼着沈莞荏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
张安与他那儿一群太监早已不见了踪影,母亲所在的采莲阁内也空无一人。
沈莞荏万念俱灰,只当是那崇明帝掳走了母亲后,又要逼着自己去卖身为伎,连半条活路都不给自己留下。
“沈小姐快签字画押吧,我也是奉命行事,怪只怪沈夫人不肯去宫里享福,带累了沈大人又带累了一双儿女。”那司正道。
自沈家覆灭后,这等奚落的话语她听的也够多了。
从前她未曾发作过是因为心里总怀着几分冀望,冀望着齐正大人能为父兄平反,母亲能逃脱皇帝的魔爪,她们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团聚。
如今美梦被打碎。
再忍下去也是无用。
左不过是一死罢了。
“母亲没错,错的是那觊觎臣妻的……”沈菀荏清亮的杏眸里迸出了两簇炽热的火苗,她险些要将那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时,却被一道熟悉的嗓音打断。
声音清冽,似一泓山泉。
“司正大人倒让我好找。”
沈菀荏循着声音朝着沈府大门的方向望去,却见一身赤黑镶甲的殿前司首领郭哀正持剑立在那儿。
他身量颇高,胸背挺阔,剑眉星目间流转着几分与武将气度不符的温润雅致。
郭哀远远地对着沈菀荏拱手行了个礼后,才走近那司正身边,肃容说道:“张公公托我给司正大人带句话,说您不必再来沈府了,沈姑娘往后便不再是罪臣女眷。”
话毕,那司正的脸色便煞白一片,慌忙对着沈菀荏行了个礼后,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沈府。
沈菀荏方才在盛怒之下升起的玉石俱焚之意也随之消散,她似被卸了力气般软倒了身子,幸而身后的明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神智回笼,沈菀荏的心口便止不住地后怕。
若不是郭哀来的及时,她便要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了。
身陷囹圄的父母兄长兴许都会被自己连累。
思及此,沈菀荏便朝着郭哀挤出了几分笑意,只是眉眼间的愁色如何也挥之不散,她道:“多谢郭大人。”
郭哀只是瞥了一眼她清丽婉约的面容,以及她低头时露出的那一截如鹅脂白玉般的脖颈,便慌慌张张地垂眸敛目,不敢再看。
“郭某受人所托,沈小姐不必客气。”
沈菀荏只当是齐正大人在背后护着她们沈家,心里虽是感激不已,却因身子孱弱不济,也没气力亲自将郭哀送出府去。
她只得倚靠在明若怀里,气若游丝地说道:“改日,我再登门……向齐大人与郭大人道谢。”
郭哀心内诧异。
虽是想告诉沈菀荏他并不是受齐正所托,可瞧见沈菀荏虚弱得连话也说得零零碎碎的模样,便觉不合时宜,只得把话压下不提。
“沈小姐保重身子,郭某还有差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目送着郭哀离去后,明若便忙搀扶着沈菀荏回房歇息。
如今偌大的沈府只剩下了她与明若二人,连康嬷嬷也不见了踪影,沈菀荏躺在架子床上,思及这些日子的遭遇,到底是掩在锦被下痛哭了一场。
母亲被逼无奈进了宫。
父亲笃爱母亲,知晓了此事又该如何?
好在明若在侧劝解了她一番,总不至于让她哭晕了过去,她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爷和少爷回府后,自会想出法子来救出夫人。”
沈菀荏便也只得这般开解自己。
许氏进宫后。
崇明帝龙颜大悦,私库里的稀世珍品统统送去了采莲殿不说,一向勤勉的他为着许氏反复的病情,便辍朝了三日,以帝王之尊衣不解带地照顾许氏。
许氏母家只剩下了个不学无术的叔父,因从前闹出了强占民女的丑事而留在了燕州老宅,崇明帝也既往不咎,给这叔父赐下了个爵位,好为许氏撑起娘家的场面来。
崇明帝对关押在天牢里的沈浚尘和沈子衣也网开一面,保下了他们的命后,便罚他们去西北扫五年城门。
沈家便只剩下了沈菀荏这一个弱女子。
起先许氏还在时,张安派了一大群侍卫守在沈府各处小门旁,日夜不休地护着许氏周全。
如今许氏进了宫,那群侍卫便也不见了踪影。
崇明帝虽则饶了沈浚尘和沈子衣两条命,却未曾为他们平反,连沈家的家私都未曾归还。
沈菀荏攒下的体己并不算多,不过几日的工夫便有些捉襟见肘。
且父亲虽没有亲生兄弟,却有几个关系尚可的堂叔伯。
也不知他们是哪里来的胆子,竟上门与沈菀荏商量“女眷不得立户”一说,并说要从族中选个男丁出来做沈菀荏的嗣兄,好替沈家顶立门户。
沈菀荏气得双脸胀红无比,只说道:“父兄皆在,五年后便会安然无恙地回京城,不必堂叔伯们操心。”
谁人不知西北异常艰苦?且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沈浚尘和沈子衣两父子有没有命回来还两说。
那些堂叔伯们便也懒怠于沈菀荏再扯嘴皮子工夫,只道:“你不想也得想,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自立门户的道理。”
明若见状则从墙角拿了扫帚,一下两下狠厉地朝着堂叔伯们身上打去,嘴里还骂道:“明日我和姑娘便进宫,去娘娘面前问一问沈家的宅子到底归谁?”
堂叔伯们投鼠忌器,便只得悻悻然地离去。
赶走了如狼似虎的族人后,沈菀荏的日子却仍是难熬的很儿,她少时便芳名在外,京里觊觎她美色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如今沈家只剩下她一人在内,那些纨绔子弟不是从墙角扔只花进来,便是隔着门大声念起了那些臊人的诗词。
沈菀荏被逼得连门也不敢出。
明若也渐渐地觉察出些不对劲来,先是族人的苦苦相逼,再是这些纨绔们腌臜的招数,分明是有人蓄意要将她家小姐赶出京城。
沈菀荏听后却只是擦了擦眼泪,道:“他自是不想我在京城碍眼,我若不在了,时候一长,京里的人便都忘了他谋夺臣妻一事。”
“我偏不走。”她道。
当日夜里,沈菀荏与明若共宿一榻,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却闻得了一阵刺骨的焦味。
沈菀荏睡时易醒,便慌忙睁开眼睛。
屋内漆黑一片,且弥漫着一股极难闻的味道。
她慌忙摇醒了明若,道:“明若,这是什么味道?”说罢,她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明若醒来后,闻到这味道后立时便翻身下榻。
她连话也顾不上说,拉起沈菀荏便要跑出屋外。
只是她与沈菀荏用了吃奶的力气推门,那屋门却纹丝不动。
丝丝缕缕的烟雾飘进了屋内。
隔着软烟罗的纸窗往外一瞧,便见黑沉的夜色之中,煊起了一道道明亮的火光。
越来越多的黑雾飘进了屋内。
这下连沈菀荏也知晓了原由,她捂着鼻子与明若说道:“他们要活活烧死我。”
屋门推不动,窗户也被木头钉死。
浓密的黑雾如附骨之疽般紧紧缠绕在沈菀荏左右。
胸闷气短之下,她的身子便慢慢软倒了下来。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如今是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那帝王竟这般狠心地要夺了自己的性命。
自己都难逃一死。
父亲和兄长岂还有命活着?
黑雾一点点卷走了她的生气。
意识模糊间,她忆起了自己温柔似水的母亲。
母亲身子弱,知晓了自己的死讯后可会一病不起?
沈菀荏万念俱灰之际。
却听到了屋门被人大力踹开的声音。
而后是一阵慌乱无比的脚步声。
下一瞬,她便被人拦腰抱起,在火焰吞噬房屋之前,逃出了火海。
郭哀是男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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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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