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会面”、“代表个人”、“文明桥梁”……佘栖云脑海中浮现了安德烈的细高身形。第一个问题是：它怎么找到的她？

佘栖云确定自己没给安德烈留过通讯方式。上次那短暂的接触，其实并未完成内容上有价值的沟通。

安德烈说过，它们从网络上学习人类。所以为什么BX能联网？某种超过人类认知的高科技吗？能力炫耀？主动权展示？佘栖云又看了一眼通讯器，公网信号依然是空。她无奈地翻了两个白眼。

下一个问题是：私人接触的目的是什么呢？这真的可以绕过官方吗？是安德烈在Q族的内部需求？树立权威？还是基于它们对于人类的判断？认为人类个体对于整体来说具有高度的代表意义？

——总不至于是一见钟情……佘栖云摸了摸心口，果然自己对外星人并没有任何浪漫遐想。所以讲道理，外星人也不该随便爱上地球人类……

暂且悬置这些无法确证的问题呢？佘栖云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光芒。她被挑战了。她必须承认，安德烈的邀约成功勾起了她的**。潜在风险与未知的诱惑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这将是一次绝佳的田野调查，而研究对象——也许她和它都是。

由于兴奋，佘栖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是安德烈的面人身体，一会儿铺满了沙漠，一会儿又风筝似的飞到了天上……直到次日早晨，她顶着两个堪比大熊猫的黑眼圈走进餐厅，遇见人来人往，她才正式想到了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她是不是应该将这个情况上报呢？

阳光慷慨地洒满窗前的长桌，那个最明亮的角落里，正坐着她的“自己人”。周哲身姿笔挺，安静地喝着粥；一旁的王洋边说边兴奋地比划着；符钧和、陈默，以及身材魁梧的伊万也占着一侧，边吃边低声交谈。

佘栖云端着标准配置的基地早餐走过去。人太多，显然不是谈私人邀约的场合。她在周哲旁边坐下，打过招呼后笑着问：“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吗？生物采样完成到现在，上面还没新计划？王洋，蒋老师那边有什么消息？”

蒋玉麟随样本回F国做实验了，留下王洋在这边随时沟通。王洋又兴奋地向佘栖云复述了一遍生化检测的各项“安全”指标。

这方面佘栖云完全是外行，她那点生物知识早就还给高中老师了。她一边听一边点头，忍不住惊叹：“Q族身上完全没有共生生物？这跟地球生态完全不同吧？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假说吗？”

王洋年轻的脸颊泛着光，“老师说，这可能意味着Q族母星的演化程度远超过地球，才形成了这种高度单一的生物形态。它们的母星，或许早已不存在我们理解的‘生态’了。也正因如此，环境会变得极为脆弱，所以老师认为，‘逃难’这个说法是站得住脚的。”

周哲迅速扫了他俩一眼，目光锐利，“如果真是这样，这种生物就太可怕了。宁可自毁也要先消灭其他所有物种——这样的种族，来地球就只是为了要点补给？”

旁边的符钧和听见，深深点头，指了指自己组里的人，“我们私下也聊，一上来就卖惨的，背后肯定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 佘栖云心中微动，面上不显。她转向王洋，语气随意地问：“你们生物组的报告流程是怎样的？是直接汇总到蓝星联盟总部吗？还是另有生物小组做整理？”

王洋咽下嘴里的食物，答道：“纽约总部当然有生物组牵头。其实蒋老师完全可以留在总部，但他更喜欢到一线来，说这里更有挑战性。”

这时，佘栖云察觉到周哲投来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意味。

她迎着他的视线笑了笑，“看来各小组的汇报结构都差不多。我们社科组也是先报到总部的技术支持办公室。”

周哲点了点头，却问：“小佘，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佘栖云转头望向窗外，阳光灼热，晒得她额角渗出汗珠，“我想说，难怪上面的决策这么慢。报告、汇总、再报告……信息经过层层流转，等到了决策层，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周哲没有接话，目光仍停留在她脸上。旁边的符钧和顺着她的视线也往外瞥了一眼，玩笑道：“你啊，不如想想，为什么咱们谁都连不上公网，BX却能从网上学西语？”

佘栖云转回头，冲符钧和眨了几下眼睛，忽然莞尔：“我想过了呀。这说明：要么，BX掌握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能穿透信号屏蔽；要么就是……”

她的目光飞快地向军官专用小食堂瞥了一眼——有权封锁网络的人，比如海斯少将，早已和Q族建立了私下联系。M国人很可能正在绕开官方联盟，暗中搞小动作。

桌边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早餐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走出餐厅，佘栖云被周哲从身后叫住。她有些意外，她以为周哲是不会主动介入他人的那种人。“周老师？”她转身，带着好奇心望向他。

周哲年轻时候一定很帅——她想。随后又在心中偷笑起来：其实四十多岁也算年轻。她二十岁时觉得人到四十已经老得掉牙了，然而岁月匆匆，她现在觉得年龄增长也不是那么可怕。

她的走神并不在周哲的观察范围内。他指了一个清静些的阴凉处。两人踱步过去，他低声说道：“小佘，你还有话没说尽。是不是遇上了难以决断的情况？”

敏锐的观察力！佘栖云心下敬佩。她快速地再次想起很可能在搞小动作的M国，心里做了决定。“是。周老师，我昨晚接到了安德烈的私人短讯邀约。我想，这件事应当先向秦主任汇报。”很明显，蓝星联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联盟里的每一个人，不只有个人身份和学术立场，还有肩负的祖国与民族。

周哲在佘栖云的通讯器上看完那条信息，神色愈发凝重。“你已经决定要赴约了。但以前线基地的规模，这件事瞒不住。你会面临各方的压力。”

他看向她，语气沉稳，“感谢你的信任。我建议你立即上报，之后切勿擅自行动，等待指示。如果最终需要赴约，我会向上申请，由我或符钧和在远处策应，确保你的安全。”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是祖国。”

祖国。这两个字从没像此刻这样沉重过。它不仅仅是地图上那道加粗加重的界限，也不仅仅是新闻里的宣传。这一刻，它具象为周哲眼中沉静的信赖、具象为牢牢捧起她心脏的那只手。她想起了《西游记》里唐太宗往唐僧酒杯里撒的那一捏土——那是越远游越深深眷恋着的，家。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份沉甸甸的依托一同纳入肺腑。

真正成行的时间是在BX降临的第七天。

“七天。”佘栖云对同行的几人笑道：“够创世的了。”

旁边陈默握着短冲的肩带，转头笑答：“佘博士，你现在要做的事，和创世也差不多了。会见外星人，这是什么童年幻想大实现啊。”

“你童年时候的梦想，难道不是上房揭瓦、追鸡撵狗？”符钧和调侃道。

另一侧陪着佘栖云的是伊万和金智妍——她是符钧和的组员，医疗兵，全组身材最娇小的一位。她站在巨大得像棕熊一样的伊万身边，简直像一只没长成的小梅花鹿。

她纳闷地问：“符队，陈默，你们俩难道是从小就认识？”

陈默夸张地笑说：“怎么可能！那我得挨多少欺负啊！”

“谁欺负了你！”符钧和曲起指节敲在陈默脑门上。

佘栖云慢条斯理地笑说：“陈默，你太名不副实了。”

伊万爽朗地接话：“哈哈！我同意博士！他应该叫‘陈吵’才对！”

会面所在地就在基地边缘，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大型军用帐篷。帐篷里安装了全覆盖监控设备，还有招待客人的折叠桌椅、咖啡茶点、空调扇。

但没有其他的研究人员。按照约定，这是安德烈与佘栖云的一对一会面。海斯通知她地点安排好了的时候，佘栖云几乎从海斯眼中看见了嫉妒。

这一次，人类没有再穿生化防护服。目前证据，生物组认为Q族造成污染风险的可能性很低。他们甚至请佘栖云找机会再问安德烈索要一些生物组织，以便他们扩大实验规模。

佘栖云怎么听都觉得，自己也是他们的生物实验的一部分。

令她自己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认知并未引起强烈的反感。按常理，被物化为“实验体”本该让人心生排斥

——使命感，何尝不是一种异化。只不过，它巧妙地说服个体，将外部目标内化为自身的崇高追求，与她强烈的自主意愿暂时达成了统一，融合成令人沉浸的忘我的专注。

她在帐篷里。空调扇的作用不大，汗水打湿了后背，但她无暇顾及。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上。

帐篷之外，四名岩石小组成员如钉桩般各守一角，持枪警戒。符钧和握紧了枪，望向沙海。热浪让一切都变形扭曲。作为经历过真实战火的老兵，他习惯了等待的煎熬，但这次，敌人的形态和能力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颗仙人掌，伫立的意义就是守望一场不知何时到来的雨。

突然，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扭曲的热浪里。符钧和极快地朝帐篷内方向打了个手势：目标出现，最高警戒。

等那人影更近一些，看得出模样之时，符钧和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枪口凭借千锤百炼的本能抬高，死死瞄准了来者的躯干中心。

安德烈却对指向自己的武器毫不在意。它径自走向帐篷，对同样目瞪口呆的佘栖云展现了一个相当迷人的笑容。

来者并不是佘栖云等待着的细高长条，而是一个能立刻登上任何一本时尚杂志封面的“男人”。

它身高大约一米九，身姿挺拔，一头灿烂的金发蓬松地覆在头顶。它现在拥有一双碧蓝的眼瞳，湖水一般镶嵌在轮廓分明的脸上。它皮肤白皙犹如薄胎瓷器，光洁得熠熠生辉。它是一种带有古典韵味的英俊，让人联想到中世纪壁画中描绘的、沐浴圣光的天使。

它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装裤。这身在人类世界里最普通不过的通勤装，被它穿出了时尚大牌的质感。

有一瞬，佘栖云以为自己误入了秀场后台，或是明星的粉丝见面会。

她的心脏咚咚咚地像打鼓一样震动着耳膜。面前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带给她的是脊背发凉的惊悚。这怎么可能？它真的是她在等的，“人”？它和上次见面的样子区别太大了。它真的是人类只要研究就可以理解的生命形态吗？

她凭借着多年科研训练出的定力，才勉强维持住了面部表情的平静，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唯有她自己知晓。她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对方开口——

“佘栖云博士，认不出我了？”它带着笑意，声音温和有力、语调抑扬顿挫，充满了中文的韵律美，“我是安德烈。很荣幸与您进行直接交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