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他眼中蓄满泪，枯柴般的手，抚摸过县衙之中的每一寸。

那是他曾经的期许，亦是而今的触手可及。

“那个，小林啊……”

一声轻唤，让他回过神来。

他转身回眸，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站了许许多多的人。

有同他一样，从而立到耳顺的老人；有青年站在其中，垂下眼睑；亦有牙牙学语的孩童。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愧疚、怜悯。

“你们……怎么还没走？”

林肖此话一出，带头的大娘兀自跪下。

她身后许许多多的人也跟着纷纷跪下。

“你们这是做什么？”林肖疾步上前，想扶起那为首的妇人。

那妇人态度强硬地跪在原地，不肯起身。

“你们快些起来啊。”林肖焦急道。

“不，”妇人声音充满悲壮，“这是我们欠你们林家的。”

她抬首，漆黑的瞳孔透过林肖的身影似是在回忆当初的事：“当年我们眼睁睁看着时明一把火烧毁你们林家无动于衷；又在后来看着你独自一人去报官，看着秀娘死，看着你无家可归，一桩桩一件件我们都无动于衷，甚至成为了帮凶。这是……”

她颤着唇，悲嚎道：“我们欠你的啊。”

说罢她朝林肖磕了一个头。

“是啊，我们欠你的。”

“是我们做错了事。”

……

迟来了几十年的道歉，林肖终于在这一日听到了。

他不知自己的心情该如何描述。

当那辗转反侧的夜晚回忆往昔，他多想听到这样一句“对不起”。

如今终于听到了。自己似乎也没那么在乎了。

躲在暗处的舒紫玥和陆霄逸也默默注视眼前的这一切。

陆霄逸戳了戳舒紫玥，他侧头低声问道：“你说林老会不会原谅他们？”

舒紫玥抬眸，轻扫了一眼陆霄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就是你急急忙忙把我拉走的原因？”

“哎呦，”陆霄逸轻歪了一下脑袋，冲她眨眨眼，“这不是喜欢看热闹吗？”

舒紫玥：“……”

陆霄逸见状，也不自讨没趣，接着看了起来。

“他会。”

就在陆霄逸顿感无趣，准备离开时，舒紫玥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何以得见？”陆霄逸饶有兴致地靠着墙，一副慵懒的姿态。

“他从小父亲教给他的。”舒紫玥解释道。

陆霄逸微微颔首，似觉有理，接着他又问道：“那你呢？”

“什么？”

“我说如果换做是你，你会原谅吗？”

“大人为何这么喜欢问这些问题？”舒紫玥冷笑一声，狠狠瞪了陆霄逸一眼，转而眼眸眯起，“大人该不会是想要我放弃复仇的念头吧？”

陆霄逸立马直起身子，双手举起：“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就是好奇。”

“那就收起你的好奇心。”舒紫玥上下扫了一眼陆霄逸，“专心干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女子愤怒的表情落到陆霄逸眼中，却有几分可爱。

像是生气的小猫张开自己的獠牙准备保护好自己。

陆霄逸笑着摇摇头，舒紫玥怎么可能会是猫呢？她可是只狐狸，一只精明会算计的狐狸。

“走吧。”舒紫玥道。

陆霄逸问道：“去干什么？”

舒紫玥深吸一口气：“大人，有些东西还是需要审审的。”

言下之意，该去审问时明了。

“哈哈，”陆霄逸干笑两声，“记得都记得。”

舒紫玥皱眉，这人到底是怎么当上大理寺少卿的？

他们这里的官都这么好当了吗？

此日正值深秋，却不如以往寒冷。

阳光穿透薄云的瞬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温暖。原来秋日不仅仅有枯黄的落叶，还有那充满生机的绿。

*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我在京城有谁在吗？你们敢这么对我，你们不想活了吗？！”时明犹如困兽般怒吼道。

地牢内只听得见滴答滴答的水声，以及空荡荡的回响。

“谁管你是谁。”

陆霄逸从阴影中走出，他轻嗤一声：“你不如好好跟我讲讲，你在京城之中有谁在。”

“我，我……”时明目光躲闪，嘴上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舒紫玥手指放在唇边，柔声道：“时大人不妨好好想想，若是您在这里不说，恐怕您将会没那个命出去了。”

少女发间的簪子摇曳着，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时明垂下眼眸，不知内心在想什么。

“还在犹豫吗，大人？”舒紫玥轻敲铁栏，“给您考虑的时间可不多了，大人。您背后那位‘大人’现在可在这里保不下您。”

“我，我……”时明顶着陆霄逸与舒紫玥的凝视，缩了缩脖颈，“我说。”

“这就对了嘛。”陆霄逸释然一笑，眉梢舒展开来，“说说是谁让你登上这个位置的，再说说，你为何要留下林老的命。”

“他？”时明一听闻林肖的名字不屑一笑，“留他一命，不过是想让他看看我的辉煌之路，杀人诛心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陆霄逸与舒紫玥对视一眼，舒紫玥接着问道：“那你就不怕他在暗处丰满自己的羽翼趁机报复你吗？”

“报复？”

时明的身影在烛火的照射下愈来愈长，直到扭曲。

“我为何会怕他报复？”时明眉眼间的不屑夹杂着狠厉，“我让他的妻子因为他的鲁莽死在他面前，又让那些平日他爱戴的百姓为我做假。”

回忆到此，他扬天长笑，像是在欣赏自己最完美的杰作：“林肖这个人千好万好，就是败在‘心’上。他以为自己得了民意便会万无一失；他以为自己能找到证据扳倒我可结果呢？不一样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妻子，哈哈哈，你说他如何敢再冒险。”

时明对林肖确实是了解颇深。

“可你现在，不也输了？”舒紫玥道。

“是，我是输了，可我不是输给他！”时明疯魔地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抓住铁栏，像是要把面前两人吃掉，“我是输给了你们。”

“不，”舒紫玥轻轻摇头，“你确实输给了他。”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输给他？！”时明眼眶瞪大，一副不甘的模样，“我只是对你们没有防范，我……”

陆霄逸默不作声地将舒紫玥护在身后，他抬眸直视着时明：“你确实是输给了林老。”

“你以为单凭我们的身份就能把你拿下吗？”

“不然呢？”时明手渐渐攥紧，“他那种废物，我会输给他？”

“不，不是这样的。”陆霄逸神色冷淡地说出一个事实，“是我们搬出了林老的名声，让那些百姓信服，配合我们。你以为这一切都仅仅是靠我的大理寺少卿身份吗？”

“好好，原来是这样吗？”时明骤然失力，一下子跌坐在地，“这么多年了，我竟还是输给了他吗？”

陆霄逸蹲下身，凝视着眼前这个算计半生的男人。

不知何时他已然走入这样的地步。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背后之人是谁了吗？”陆霄逸开口问道。

时明眼神黯然道：“他是给我后半生荣华富贵的人，我又怎么能出卖他呢？”

舒紫玥嘴角抽了抽。

想不到这个时明嫉妒心虽强，但某些时候道德心也挺强的。

“那个时候，我眼睁睁看着林肖他背上行囊，在大家的祝福声中去往乡试。那是个极好的日子，似是所有人都在祝贺他的成功。可凭什么，我明明也很努力啊……”

*

“恭喜啊，小林，咱们这小地方可算是出了你这么一个人才啊。”

“年纪轻轻的，真给咱们长脸啊。”

“这是俺们家自己种的水果，路上饿了，你记得吃啊……”

……

林肖宛若众心捧月般接受着众人的好意。

他连忙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各位的好意我都心领了。”

他拱手拜谢，在一众祝福声中策马而去。

只是他不曾见到暗处有个人渐渐暗沉的眸子，浓烈的妒意如潮水般涌出。

时明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凭什么？

凭什么每次都这样？

凭什么每一次都是他只能望着林肖的背影？

他想上前两步追逐那抹身影，却早已看不见踪迹。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他咬牙捂住脸，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时明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跑累了，他才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子，朝远方狠狠扔去。

这么多年的追逐，也该放放了。

他自嘲一笑。

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无人在意他的喜悲，也无人在意他的痛楚。

“大人，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人管辖，不如我们……”

就当时明自怨自艾时，他蓦地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他连忙起身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这个地方倒是山清水秀的。”另一道声音带有些许品味之意。

“那大人，我们……”

“这个地方可以，不过……”那人似乎有些犹豫。

时明刚想探出身看个真切，却不料自己踩到了枯枝，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那两个人。

“谁？！”

那两人渐渐朝时明的方向渐渐逼近。

时明紧闭双眼，大声喊道：“两，两位大人，我，我就是路过而已，我什么也没听到。”

那位为首的人抬手，制止了身旁侍卫拔刀的动作。

时明半晌没有听到响声，缓缓睁开眼。

入目便是那位大人手腕上暗红的图腾。

来人一身贵气，不像是他们这里的人。

时明壮着胆问道：“你，你们是谁？”

那位大人笑道：“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时明被吓得腿打颤，矢口否认：“不，不，我什么也没听到。”

“大人，这个人我好像有些印象。”那个侍卫附在大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位大人听完后，嘴角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问道：“如今我这里有一个让你平步青云的法子，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我愿意。”

一路同行的两个人，到底还是在此陌路而行。

他一定要赢过林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