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正,刚结束休沐回来,对前一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许瓷被林老学派来给李剪草送吃食。
他以为李剪草又在上值时把哪位邻里给骂了,遭人控诉,这才被关起来。
但当他哼着小曲儿,拎着食盒拐进后院,看见自省房门口挂着铁链和大锁,门口还坐着两位维安队员时,他才隐隐觉出李剪草这次犯的事儿非同小可。
门口的队员见是许瓷,抬手招呼道:“是你来啊。把食盒放这就行,我们等会儿想个法子送进去。”许瓷把食盒递给她,抱着肚子问:“李队员这是闯了什么祸,竟让你们在这看管?”
另一个队员故作神秘地道:“合着你还不知道呢!她,这次能不能留在队里都悬咯!”
“到底是出了何事?”
队员回头看了一眼并无异状的房门,这才道:“你过来些,我悄悄同你说……”许瓷依言,附耳过去。
“她啊,她昨晚差点把老陈给杀了!”
许瓷浑身一抖:“什么?”
另一个队员也走过来小声补充:“据说她昨晚喝多了酒,耍酒疯,林队足足带了六七号人去才把她制住。实在是可怕得紧!”
许瓷同样放低声音:“那你们可知是为何?”
“这如何得知?昨夜在场众人皆是讳莫如深,不肯透露半分其他细节,想知道再多也是不能的了。不过齐可纷,钱大活昨夜也在。你们同组,你大可以去打听清楚。”
另一个又接道:“幸亏她没得手,要不我们整个至学道都跟着遭殃。当初她来,人人都说她是武学奇才,是我们队来日的支撑,但我一直觉得她不堪大用。听赵队员他们说,没来之前,她就打过陈副队,来了之后又惹出这样的事端,哪里是什么武学奇才,分明是个祸害嘛!”
他刚说完,身后就传来“咚”的一声。三人皆是一惊,当即闭了嘴。
紧接着又是“咚”的一声。这次他们看明白了,是李剪草在里面踹门。
看门的两个队员跟李剪草平日没什么交集,此时吓得一退三尺,只有许瓷惴惴不安地往前凑了凑。
“李队员,我是许瓷。”
李剪草不踹门了,哑着嗓子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不知……林队只是让我来给你送些吃食。”许瓷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好吗?”
“我的长枪现在在哪儿?”
“不知……”
门那边变得悄无声息。
许瓷叹口气,转身要走,那两个队员连忙拉住他。
“这就要走?她万一破门而出怎么办?”
许瓷笃定回道:“她不会的。”
看门的队员面面相觑,只得放走了许瓷。
他们蹲在食盒旁商议如何将东西送入,觉得还是不能冒险开门,干脆把食盒放在窗台上便好,反正这自省房的窗子甚小,李剪草断然无法从那里出来。
队员敲了敲窗框,道:“那个,食盒放在这里了,你向内开窗即可拿到,用完了放回原处便好。”
他话音刚落,窗屉就被李剪草向外一推,食盒掉在地上,里面的饭菜撒了一地,泼了队员一身。
“真是不知好歹!”队员怒了,猛拍了几下外袍,拉着同寅就要走,“我要同队长禀报去,如此这般拒不自省,还浪费粮菜,简直不可理喻!”
李剪草将他们的话尽收耳底。聒噪的人声果然远去,后院角落回归片刻安宁。
她站在窗子边向外窥探那翻倒的食盒,里面除了饭菜,并无他物。过了没多久,有几只鸟雀来啄食,也并无异状。她这才自知多心,却绝无悔意。
待夜幕降临,门口都没有再来守卫,想必是无人敢来接手她这块滚烫的山芋。李剪草便在屋内醒醒睡睡,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大约丑时,李剪草听见外面有脚步声,那声音拖沓缓慢,不像是正常行走。她睁了眼,站在门缝处向外看。
只见昨夜去了花厅后就不见踪影的朱玉弦正披着三鱼纹制式外袍,抱着一个黑乎乎的方块包袱,长发飘在身后,如游魂般在院中行走。李剪草和她同住半月,这还是第一次亲见她半夜游荡。
李剪草索性盘腿坐在地上,看她要做甚。
朱玉弦在东西花厅各绕了一圈,走到内宅门处来回踱步,再转回院内,向着自省房的方向而来。
李剪草不由得屏住呼吸,绷紧身体。她对于朱玉弦还是心存芥蒂,她不信她体内的那一半南徐血统。
朱玉弦停在自省房门口,手忽然一松,她怀里的黑色包袱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李剪草身子一颤,捂住口鼻。
朱玉弦没有过多停留,游荡着离去,又在院内转了几圈,最后回了宿舍。
掉下来的黑色包袱被月光照亮,李剪草凑近去看,发现里面是一床薄毯。看花纹,应该是李剪草平常盖的那床。
李剪草回身拆了用来撑窗屉的木棍,把包袱勾到门边。她用棍子去戳,除了毯子,并无他物。她这才放心伸了手出去,把毯子拽进门中。
秋日夜晚,甚是寒凉,尽管李剪草不肯承认。她用毯子裹住自己,却不躺下,只是坐在榻上,望着房门的方向。
她对这个万岱一无所知,不晓得在如此折磨人的幽禁后等待她的是何种处罚。
鞭刑?杖刑?入狱?流放?
李剪草不敢深想,仅仅是忆起这几个词语都叫她心中如万蚁啃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镇国将军手握兵权,身负虞帝宠爱,从来都是叫人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何曾自己受过刑?苦她吃得,难她受得,唯独这样的奇耻大辱她忍不得。
重生到此地明明不到三月,可李剪草却觉得好似已过百年。
尽管裹着毯子,她还是觉得冷,一阵一阵,彻骨的孤独正在吞噬她。她想起水悉来,想起那些曾经簇拥在她身边人们来。此夜之前,李剪草还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们,现在却也不能了。
月光流于窗框。
白试玉侧身躺在榻上,微微抬眼就能与李剪草的长枪对望。
他昨夜回了太学就找卞竹帮忙,寻了块不用的粗布,把长枪裹起来,搁在立柜顶上。
他现下睡不着,总想着李剪草。她昨夜的眼神看得他心悸,总觉得她是根快要折断的劲竹,如今只剩下咬牙死撑的气力。
李剪草强大又神秘,偏执又仗义,对他说不上太好,却也真的帮过他,护过他。来长京的这一路,白试玉确实是因为有她在身边才得以安眠。毕竟父母双亡的童年带给他这一生都褪不去的惊惶,烦绪时时升腾,是他无法控制的。
可李剪草出现了,以一种古怪的姿态在他的眼前作乱,却不会把枪尖对准他。白试玉偷闲片刻就随即觉出,她正怨恨着某样更为庞大的物事,而自己只不过恰好站在枞州那条离她最近的乡道上而已。
他翻了个身,盯着窗外的明月,莫名觉得失落。
李剪草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眼,见的也是月亮,莹白色的光芒充盈了她所有的感官。
“长姐……长姐,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郎中,再看看吧,她可是练武的,身子骨哪里就这么差了?”
“老夫已尽全力,是她自己不愿醒,老夫也无能为力啊!”
“郎中,郎中莫走!救救我长姐吧!”
“哎呀,哎呀——”
……
朱玉弦站在房门口,望着在里面躺着的李剪草。
后者在自省房的第二晚突然起了高热,送饭食的许瓷发现不对劲,才喊了郎中来,不然不知道得让她烧到什么时候去。许瓷着急忙慌地喊人去时,朱玉弦趁乱进了自省房,见李剪草还裹着她给她的毯子,心里颇不是滋味。
林老学从许瓷这得了消息,一边喊了队里的医员来,一边着人去请白试玉。白试玉来得倒快,结果刚到队里就听见医员说看不了,没见过来势如此迅猛的高热。
林老学无奈,只好又找了外面的老郎中来。
老郎中来,倒是能看,给李剪草扎了数针,折腾半日,热略退了些,可人还是醒不过来。
老郎中无能为力,留下一语后就执意告辞离去。
林老学送了老郎中走,回了后院,就看见立在自省房门口的白试玉。
“白生莫急,我派人去总队求以援手,想必总队定有好郎中派过来。令姐定会平安无事的。”
白试玉其实不急,他就是无措。虚长了十七岁,陪着自己到长京来的“长姐”昏迷不醒,他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不认识好郎中,自己也不会医术,只能枯等。
他不是因跟李剪草的感情有多深才如此,只是这偌大的长京城里,再没有第二人能像她一般,叫他牵肠挂肚,就好像她真的是家乡来的长姐一般。
朱玉弦端着脸盆,从自省房中走出来,她手腕上搭着给李剪草擦脸的手巾。
“她又发起热来了。”朱玉弦边走边说,声音轻灵,像是自言自语,不知道是把这话说给谁听。
白试玉的眼角倏忽掉下一颗泪来。
若她真死了,我在太学里受了气,被人骂,我能向谁言说?
他那精心培养着,为了上对垒台的身段和面容如今都憔悴了,成了张画坏了的面具,伶伶仃仃地飘在豆青色袍衫之上。
这便是命吧。白试玉才想着帮她达成所愿,不枉缘分一场,今日她便自己走到鬼门关前耍他一耍。
他又看她一眼。
若是她醒着,见他掉泪必会出言嘲讽一番。
白试玉抬手,抹掉了眼泪。
林老学见白试玉哭,看着不忍,扭过头出了内宅门。
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等着总队回信儿。能不能熬过去,全看李剪草自己的了。
可奈何老郎中说的是对的,是李剪草自己不愿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