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哐当一下被推开,一个高个子的大男孩闯了进来,白色的确良衬衫上染了几许黑印子,他不以为意,扣子开了几个,军绿色的长裤挽了起来,手里抱了个篮球,浓浓的眉毛舒展开,如同寒星的一双眼睛闪烁着喜悦,连声道:“小媛非得说要来看望你,爸,你人呢?”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子,身材高挑,一头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披散下来,及膝的淡蓝格子裙下,露出一双莹白的小腿。
他们进来的时候,窦婉正站在门边要走。
恰巧对上了大男孩那双浓黑的眼睛,窦婉暗道不好,撞上退亲的男主角,李春生了。
李春生没想到老爹办公室里有个女孩子,差点抱着篮球把人给当胸撞倒,急忙刹车,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有些迷迷瞪瞪的。
女孩儿也编了辫子,跟小媛的不太一样,松松散散地,用黑白点的丝带缠在了脑后,绒绒散散的碎发飘在了洁白的额头上,看着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拂好;紧身的连衣裙箍出她浓纤合度的细腰,裙子上星光点点,一闪闪的,霎是好看,披着的外套色泽柔润莹白,似乎还带着一股幽幽的香气,乌发披在上面,整个人像是……像是仙女?
他愣愣地对上她的双眼,她似笑非笑,正斜睨着自己。
李春生眼皮跳了一跳,半晌说不出话,这不是窦婉么?
“春生哥好,春生哥再见。”她乖觉地朝他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推开门就走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她的背影都见不到了。
“叔叔好。”小媛的声音一响起来,李春生才意识到,自己盯着窦婉的背影看地出了神。
他想跟着加入聊天,却总是提不起劲来,李保田和小媛聊了一会,去沏了杯茶,小媛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扁了扁嘴,像是生气了。
李春生觉得今天实在倒霉,他怎么会看窦婉看得出了神?这丫头虽然是村里一枝花,可土里土气,不会打扮不说,叫他一声春生哥都嗫嚅着要脸红,两个人的话头从来没凑到一起过,上次见她都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
“春生哥,她就是你说的未婚妻?她可不像你、你说的那样土气……”从李保田办公室出来,小媛一路没说话,到招待所了,她才冒出来这一句。
李春生嗯了一声:“不算了,刚我爸不也说嘛,都退亲了。”
嘴上漫不经心,心里却不大乐意。按照李保田的说法,是人窦婉说跟他这个大学生聊不到一起去,才决定退亲的。
呵——
她跟他聊不到一块儿,明明是他跟她言谈乏味才对!
“李春生!”小媛怒了,跟他说好几句,他都是支支吾吾的,只怕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前头那个未婚妻,进了招待所房间,她砰地把门关上,李春生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
“咳咳!”窦婉用手捂住了鼻子,呛人的味道还是无孔不入,眼前乌黑的浓烟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直往自己脸上扑腾。
老王嘿然一笑:“这机器,县里淘换来的,偶尔就会这样,没事儿,也能开回去。”
窦婉只能把头巾接下来缠在脸上,挡着拖拉机吐出来烟灰。
窦明中递给她一件外套:“披上。”
她默默地把外头给盖在了头上,风向不对,那些灰全都向着她脸上来,她换个位置,风向也跟着变。
这是老天在惩罚她对自己亲爹阳奉阴违么?
窦婉紧闭着嘴巴不敢呼气,但拖拉机却是越开越慢,越开越慢,直至最后停在了路边。本来这拖拉机突然冒烟就开的慢了,现在停在道边,天都黑了。
“老王,能修吗?”窦明中赶着回家,三个人在这一筹莫展,都呆了。
老王额头冒汗:“我、我试试。”
这东西,他也修过一次,可自从自己修完,就常常会喷浓烟出来,他也知道是自己修坏了,因此不敢再碰。他不敢在窦明中面前多说,只是钻进去装模作样修着。
夜色越来越浓,乡间小道上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咕咕的,越发渗人。
窦婉吓得抓紧了窦明中的手臂。
窦明中:“要不咱走回家?”
窦婉:“还剩多少里地?”
“这才刚出梅县,走回去,起码得一两个钟头。”
窦婉摇头:“等等吧。”
走一两个钟头?她这娇气怕痛的身子,只是在河里被撞了下石头都青了好几天,脚要是磨破了,只怕一个月不能下地,到时候……
她下车等着,这拖拉机跑不动了还在突突地冒烟,她被呛得浑身发软。
银色的月牙露了个照面,又羞涩地掩到了云朵后面,靠着一点儿尖尖,洒下一点依稀的光。深秋的路牙子下,成片成片的稻田里,成熟的稻子低着头,风吹来,便你推我我推你,摇来荡去,总没有倒下的那一束。
她数了数,沿着路的那一排,总共有249行稻子。
叮铃——迎面来了声音,窦婉眼尖,早见到是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她挥挥手:“能帮帮忙么?好心人快帮个忙吧……”
“是宏国,宏国,下来帮个忙!”
自行车果然停下,但显然并不是听她说话才停下的。
骑自行车的男人长腿一跨,自行车架在了旁边树干上:“王叔?”
老王放下了挥动的手臂:“真是太好了,碰上你有救了。”
月光下,窦婉看得清楚,骑自行车的男人就是他。
原来他叫宏国来着,唔,这名字,还——挺大气。
她悄悄扯了扯窦明中的袖子:“爹,你也认识?”
窦明中点头:“牛老书记的儿子。”
姓牛,唔,这姓也——挺、挺活力的。
牛宏国没看窦婉,只看了眼拖拉机:“我来修。”
说着就脱下了衬衫,里面只有一条白背心。窦婉在边上,激动地收不回目光。光、光膀子了……
上次他救她,好像也是光着膀子,可那一回,她灌满了水,迷迷糊糊没仔细看个清楚。现下站在边上,只觉得这秋凉的夜里,一股热气扑腾到了脸上,熏得人烫烫的。更别提,他肩膀上厚厚的肌肉坟起,形成了一副完美线条,小麦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正峥嵘地展露头角。
不过窦婉只惊鸿一赔,下一瞬,牛宏国就钻进了拖拉机车底,不时地伸手出来,老王很利落地给他工具。
没多会儿,他双手一撑,整个人就从拖拉机下滑了出来,但白背心已经被机油染得乌黑,肌肉健硕的背和胸膛上,都给弄得脏了,手上也是一团糟。
白衬衫被窦婉拿在手里,他这才看向窦婉。
男人扫过来的目光像是上了准星的枪口,黑洞洞的,窦婉没由来有些心虚。
他看她做什么,之前不是不理她?
“衣服。”他朝她伸手。
窦婉也不知道这衣服怎么就到了自己手里,一时羞愧,他眼睛里冷冰冰的,也就情有可原了。
不过,她很快恢复大方,扬了扬手里雪白的衬衫:“你手脏,给你这个,擦擦吧。”
她把自己盖在脸上的丝巾递了过去,牛宏国接了。
刚要擦,这巾子触到脖子上,一股子女人的香味,闻起来腻腻歪歪,他下意识就攥成了一团,塞进了裤兜,粗声粗气地道了声谢,从她手里扯过了衬衫,踩上自行车就走了。
留下窦婉在夜风中叹息。
她还没来得及提出,自己其实是想要坐他自行车回去的。
原主记忆中,有牛书记这么一号人,在文水村当了十几年公社书记,有个儿子这事儿,她却全然不知。
也是,窦婉情窦初开后,一颗心全绕在李春生身上呢。
拖拉机被他修好能跑了,他却也跑了。
浓烟滚滚,好容易午夜前回了家把衣服还了,洗脸时一看,哭笑不得,难怪牛宏国不认得她,不肯用自己的丝巾,还跑得飞快,瞧瞧水里的自己那一张脸,黑得跟包公似的。
跟李家退亲后,何卫红天天地一见到窦明中一家就长吁短叹,不时地言语之中还对着窦婉连敲代打,可惜窦婉不吃这套,照单全收,偶尔来一句:“婶,这菜味有点冲。”
何卫红也没奈何。
不过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我们窦清这几天得去省城办事,家里的工分……”
吧嗒吧嗒,老爷子抽着烟袋子吧嗒了两声,老大脾气倔,不但退了亲,还跟李家彻底撕破了脸,方月仙不地道不假,但这门亲,是他一条好腿换来的。
窦老太太放了筷子:“清丫头的工分,就让婉丫头去补。”
剩下的意思不言自明,婉丫头不用忙乎着嫁人,还是窦家的一员,理所应当为家里做贡献。
老爷子点头,窦明中没反对。
一桩对窦婉来说生死攸关的大事就这么定了。
从豌豆三公主到窦家大丫头,窦婉深知,到哪个山头就唱哪个山头的歌,退了亲之后,原主多舛的命运还在后头等着她,现在是不好跟家里闹翻的。
朱玉蓉夜半又担心地睡不着,跟窦明中嘀咕了几句,窦明中一句话给堵回来了:“劳动最光荣”。
窦婉睡在草席垫着的床上,再度叹了口气,晚上是一天比一天难入睡了,刚过来的前几天,还觉得身体没那么娇嫩了,现在看来,自己的体质,远不是换个地方就能好那么简单。
仿佛是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一早起来,后背就青了两块,她翻了翻,薄薄的褥子下,垫着的一层干草,她打了两个绳结,就像两颗豌豆,把她背硌青了。
“婉丫头,起床上工了。”
窦婉悻悻起了身,她从前也上过工,但大抵也是跟窦清两个交换着来,至少有个盼头,可现在窦清背着包就要离开三两个月……
她找借口说要再送送窦清,还能晚点上工。
两人说了会话,言谈间窦清拐着弯问起了李春生,窦婉心如明镜,捡不轻不重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
李春生是这世界的男主角,准确说,是屈居于窦清之下的男主角,整本小说世界侧重于窦清的传奇生涯,而李春生,更像是锦上添花的一个工具人。
反正窦清喜欢的、要的,都能得到。
说是办事,窦婉却已经从梦中的剧情处得知,窦清要去报考工农兵大学,而且很顺利,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
与她对比,小说中美貌妖娆的自己,后期炮灰得太可怜了。小说作者手法高杆,窦清对窦婉,手上是没沾一点脏,可窦婉清楚,自己如花般绽放,结局却注定凄惨地毁灭。
谁叫她这便宜妹妹是时下流行福运女主呢?
“姐,那儿,好像有一窝鸭子——”窦清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草窝。
“这、这时节,哪儿来的鸭子?”窦婉不信。
窦清觉得没什么可诧异的:“是绿头鸭。”
果然,两人凑近一看,两只鸭子在草窝里躲着,见人来了,也不扑腾着飞走,是两只傻鸭子?
绿头鸭,鸭子,鸭绒……不知鸭绒做的褥子,会不会软上一些?《童话合辑》自从上次撕过之后,怎么呼唤都不再说话了,只能先自己想办法改善居住条件。
不多时,她送窦清上了牛车,反身去寻那两只野鸭。
刚赶到那,草窝边上趴着个人影,正伸手抓着野鸭的翅膀,野鸭叫唤声嘎嘎的,颇为刺耳。
有人捷足先登,她叉腰:“喂!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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