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旻不舍得错过一个字眼,催促道:“然后呢?快说快说。”
“宋公子未乘马车,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行礼,他点头示意,并未追究,而是从我身旁走过去。”
桂枝激动得无以复加:“然后呢然后呢?他是不是很好看,很有才气。”
顺德喝下一口茶,茶水湿润喉咙,道:“那是自然,我都惊得差点忘记行礼,路过的时候留下淡淡的兰花香气……”
半个钟头过去,顺德才因为要巡逻离开。桂枝说话的语气发酸感叹:“为何只有我未见过宋公子。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他送我几幅有署名的字画。”
周旻被顺德的一席话勾起更大的好奇:“我也未见过,我们真的很想见宋公子。”
“如果想见,就去门边守候着,等个三年五载也会等到的。”顺德临走前只是随口一说,周旻听后略加思索,还是想往外冲。
桂枝摁住他,摇头道:“不行。公子不可未经宋公子允许就出质子馆,会有侍卫抓你的。”她也才不过十六岁,不大明白其原因,只知道擅自出门,他的公子就会被抓。
周旻手中的梨悉数吃完,咬着下唇道:“我自是知道,只是……”
“……只是我想出去看看。”
她语气中是少有的坚决:“不行。”
他眼角隐秘地落下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滴到地上。
接下来几个时辰,周旻静静坐着,坐在那木圈椅上,也不出去门外,只听见远处传来打斗声。
桂枝正想叫他出来扫雪,有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桂枝,桂枝。”
“怎么啦?秋菱。”
周旻心中若有若无的不安感令他觉得胸口发闷,觉得她一去可能就无法回来。
秋菱轻轻的一句“我们去领罚。”,再轻,也在他耳中如同雷击。
桂枝一愣,二人悄然走远,只当周旻没听到。
周旻从屋内走出,狭小又空旷的院子和高耸的宫墙组成一张罗网和铁笼。
他将身上御寒的厚衣服全部脱下,不留一丝,只是套上宋若初送来的中衣,便抽身缓缓往大门走去。
中衣是贴身穿的,而且这件明显是春,秋款式,也不保暖。一路上下雪的寒意顺着衣领投进来,脚下刺骨的寒冷也留不住他的脚步。
他立在那扇朱红的大门前,就像身侧被雪打得不稳的腊梅。
他伸出手,使劲捶打着大门,只捶出砰砰几声,他的全力在面前的门前毫无意义。
周旻嘴角勾起,噗呲一声笑了,眼中却是泪花翻滚,原本俊俏的脸变得瘆人,他知道,他这辈子只能在这一方天地度过。
他转身,顺着那株傲气凌然,艳红花苞紧闭的腊梅手脚并用往上爬。
也许墙外的风景,墙外的人并不是所有都好,但困在这里,只会像被冰封的花苞一样埋没。
只是一眼也好,就一眼,他边爬边想。
“啪”一声,他重重砸向地面,意识逐渐昏沉。他就仿佛一匹脱离了族群的狼崽,被罗网网住,关在铁笼里,没有人救他也没有人记得他,只能在冰天雪地里乖乖等死。
他想家了,不对,他没有家,从他被送到万国来朝的恒国时,他就没有家了。
“家”就是和桂枝,顺德,三个人聚在一起,互相交谈,互相打趣。很简单,简单到是一种奢求。
在周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时,隐约听见耳畔传来脚步声和熟悉的“公子,公子”,又瞥见一道的白色身影
他想,也许是真死了,都看见白无常带着桂枝来接他。
周旻眼前漆黑一片,只觉周身一暖,脸上温热触感传来。
“别……走。”
倏忽间,周旻握住一只白皙纤长 ,骨骼分明的手,睁开双眼,那只手猛地发力,试图挣脱,但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你……”一道如清风明月般矜贵的嗓音响起,眼神中满是诧异,随后愠道:“松开。”
周旻知道装神志不清已经来不及,便不舍地松开手,掌中的手快速抽回时留下丝丝兰花香。
几缕阳光少见光临质子馆,从窗户透过洒进屋内,屋内是两个少年,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稍大些的坐在椅子上。
宋尧在五皇子宫救下一位质子的宫女,将其送回韶国质子馆。
若是平常,他只会遥遥观望,随后写信送去,今天鬼使神差推门而入,因他是钦定管质子的,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白雪皑皑,一株腊梅屹立其中,却见零星几个脚印,再往里走,就是一位只着中衣的少年直挺挺躺在树下,通体发白僵硬。
“公子!”桂枝一惊,视线勉强从她日思夜想的宋若初身上移开。
哪能让他管的人死在自己眼前,他长腿一迈,双手抱起周旻便快步向屋内走去。
将怀中瘦弱的少年放在床上,但宋若初并不曾也不会照顾病人,只能命桂枝打来热水用手帕沾着,轻轻擦拭周旻冻得发白的脸。
坐在椅子上之人皮肤如脂玉般清透,墨色长发束在发冠中,及腰长度,一双凤眼微微上翘,秀挺的鼻子下厚度适中的唇泛着淡淡嫣红。身着白衣白袍,广袖长袍,衣领及袖口绣有金丝蓝线文心兰,他的光泽令一切黯然失色。
见他醒了,宋若初面带愠色:“三冬天的,你只着中衣就在外面跑吗?”
“嗯。”
“不要再盯着我看,”他被周旻目光如炬的样子盯得不悦,“你想死吗?”
周旻刻意压低声音道:“现在不想,之前想。”
“为何?有人欺负你吗?”
像这种不受宠,不受重视的质子确实会被些高官子女,纨绔皇子孤立,但被欺负至想死的倒是少见。
他坐了起来,染上几分哭腔,眼泪止不住落下:“五皇子殿下。他时常欺负我馆里的人,扣馆里的流水。”
“对,五皇子还打死了团圆和妙音。”一旁的桂枝愤愤地附和道。
宋尧最看不得别人哭,尤其是受了委屈的人,忙伸手揩下他的泪水,语气缓和下来,安慰道:“你别哭,我回去会警告他的,让他不再欺负你了,还会拨一批人陪你……”
周旻:“……”继续哭。
少年受了天大委屈般将身子凑过来,想寻求一丝慰藉。
“乖,别哭了,”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将他揽入怀中。
周旻的头倚靠在宋尧轻薄又结实暖和的胸膛上,悄摸摸地又靠近些,吮吸着他身上的兰花香气。
宋尧并未觉察他的小动作,见他不再啜泣,道:“恕我失职,没照顾好你,你想要什么?”
“每月七与月十五可带你去出宫,去街上游玩,或者学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你答应吗?”
周旻湿润的眼眶最是惹人怜悯,虽已动心,但倔强撇嘴道:“不必。”
“不必推辞,”他的那些小心思自然逃不过宋若初的眼睛,“我说过,我会惩戒五皇子的,既然说了,我便一定做到。”
见他不发话,宋尧便摸出一份公案和一块精致的玉牌,道:“想好,用不着的话右转交给芳禧。”
宋尧对这种事向来不太放在心上,只不过身为太傅,督查皇子与管理质子是他的责任,衣物糕点什么的送得数不胜数。
周旻手指反复摩挲那枚玉牌,一枚走向外界的令牌。
通向宫门外,通向眼前之人……
除了质子馆其他三人外,从未有人待他好,他只是一个质子,太傅对他这么好,值得吗?不值得。
“我答应的。”他道,他知道宋尧一走,再相见已是猴年马月。
“答应什么?”
“月七与月十五我一定去找你。”
“不,”宋尧回首,似是觉得好笑,“我会来带你。”
修长的白色身影在雪地间摇曳,愈行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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