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房间

腥咸的海浪声从船体深处传来,玉音缓缓睁开眼睛,意识还在混沌中徘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十八重鲛纱床幔层层叠叠垂落,将她笼罩其中,每层都以不同的密度织造,最外层是透雕花卉的提花纱,第二层为半透明的月光绡,直到第七层才是能隔绝实现的素色重纱。

她陷在鹅绒床垫构成的温柔乡里,这让她短暂地迷失了思绪,竟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身下柔软丝滑的被褥,像温暖的怀抱,诱使着她再次沉浸于那美好的梦中。

可眼睛刚一闭上,脖颈处的凉意让她立刻坐起。她想到被船主人舌尖舔舐过的触感,一阵恶寒迅速在全身蔓延。

身上繁重的礼服长裙不知何时变成了舒适的睡衣贴着肌肤滑动,被拆去发饰的长发垂在腰间,鱼骨辫发尾的蝴蝶结丝带还残留着陌生人的气息。

玉音僵坐在床榻上,指尖深深陷入丝绸被褥的云纹里,指节泛白如霜。鲛纱床幔在烛火下透出冰裂纹般的纹路,恰似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恐惧、悲伤、彷徨、迷惘、委屈。

这些复杂的情绪一同搅合、交织在一起,朝玉音席卷而来,要将她吞噬。而她无法抵抗这样的洪水猛兽,只能屈膝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上划出一道道晶莹的泪痕,转瞬间便化作冰凉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轻柔的丝绸睡裙上。

那一刻,时间仿若陷入了无尽的停滞,又似在瞬息间飞逝。

当走廊尽头的珐琅座钟正敲响第三声报时,玉音才终于止住了眼泪,泪眼婆娑的寻着钟声的方向看去。

起初,视线是模糊的,那些景象在泪水中扭曲、变幻。她下意识用手背抹去泪水,视线才如同对焦的镜头一般慢慢变得清晰。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象,却让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在喉间——

桃心木的四柱雕花柱上雕刻着缠绕的精美纹样,床侧立着一架维多利亚风格的五斗柜,柜体曲线圆润,表面刻有繁复的卷草纹,柜顶摆着一只黄铜煤油灯,玻璃灯罩里的火焰正在轻轻摇曳着。

视线接着移向房间的墙角,那里倚着一座近乎顶到天花板的高大衣柜,整体造型古朴,双扇柜门上用细木镶嵌的工艺做出花纹,门框边还装饰着一圈黄铜饰条。

梳妆台前椭圆形的镜面折射着室内烛火的暖黄,眼前的熟悉的场景不断撞击着她的记忆,玉音不由眼眶一热。

这是她的旧居!

“这不可能吧...”

她喃喃自语着,巨大的狂喜不断冲击着不安的心,让她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忽的,目光被梳妆台前的某件东西牢牢吸引,在那面椭圆形的水银镜前,一件绝无可能出现的物品,正静静躺在那,好像在等待着被人发现。

一块老旧的怀表被玉音拿在手里,怀表整体造型华丽漂亮,鎏金的外壳边缘以及表圈都有细致的手工雕刻装饰花纹。表壳正面嵌着深邃的蓝宝珐琅,细腻的玑镂纹在光源下与天然钻石的花卉图案一同绘就出流光溢彩的视觉盛宴。

手中的触感是经年累月摩挲后的温润,表壳背面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一颗玫瑰式切割的钻石。打开内里的乳白色的表盘,夹板上刻着工整的字体‘percy’。

珀西Percy,是母亲家族的姓氏。而这枚怀表,曾属于她的祖母。她拒绝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只身远走,将家族徽记换成这块怀表,毅然决然踏入那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

她将希望与骸骨一同留在那片焦土,留给生者无尽的思念与承载了她一生故事的怀表。

这是祖母的遗物,是母亲从不离身的旧物。

它本应在那场似是要烧穿了天的大火中被焚毁。

可此刻,为何会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

紧握着这冰凉的金属,一股更大的迷茫包裹了她。这个房间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完美陷阱,将她的思绪搅得一团糟。

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回到真实的世界中了吗?

答案在细节中无声显露。

妆台上的珠宝与香粉件件陌生。这些绝不是她的东西,但在精美的珠宝首饰中却掺杂了两枚造型简单的塑料发卡。

粉色的蝴蝶结造型,廉价的塑料材质。比不上首饰盒里其他珠光宝气的饰物,却是她那时最珍贵的宝物,可惜的是后来被她不慎遗失。

这间屋子里,大到家具陈设小到摆件的角度,全无不在精准复刻她的记忆。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能窥视她的记忆,将她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扯出来,再以一种恶劣的姿态展现在她眼前。

思及此处,玉音陡然打了个寒颤。房间内摇曳的温暖烛光,在这一刻好像都变成了扭曲的鬼魂,正用冰冷的目光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这个想法让她遍体生寒,脚步踉跄着后退,后腰在无意间撞上五斗柜的犀牛把手,发出“砰”地一声沉闷声响。

一本牛皮日记应声掉落,“啪”地砸在玉音的脚边。

她弯腰拾起,目光被日记本中的内容牢牢锁住,只阅读了一句,就让她全身的血液几乎倒流。

“这是我被困在这里的第七天,船主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变态!杀人魔!他居然剜去人的眼睛,说要嵌进送我的钻戒里....”

玉音的神情呆滞,动作麻木的翻开下一页。纸张随着动作发出一声脆响,日记的边缘布满了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凹痕,墨字像是被水浸染过,模糊不清。

“这是我被困在这里的第七天,船上起火了!好大的火,他们都看不到吗?他们说我疯了!我没疯!!!还有人在火里,她要被活活烧死了!”

“这是我被困在这里的第七天,杀人了,杀人了!他们杀了船主人!呕,恶心。他们才是一群怪物...”

“这是我被困在这里的第七天,对不起...铃兰...对不起...”

玉音越往下读,越觉得心惊,每一个字,笔画的走势、顿笔的习惯,分明就是自己的字迹,可字里行间叙述的事情,却全然陌生,好似来自另一个人。

她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涩得厉害,手指轻轻拈住纸页的一角,带着巨大的惶恐,缓缓捻开下一页。

入目的,是一片粘稠暗红的血字“逃”。

那些笔画歪歪扭扭的积压在一起,仿佛绝望中疯狂留下的痕迹。仔细看,在最新鲜的“辶”旁好像还有湿润的血光,透着一股子狰狞。

当海风掀动纸张时,玉音的鼻尖甚至嗅到了丝丝铁锈的腥味,那是鲜血干涸后独有的气息,她几乎能想象到,日记的主人在精神崩溃的癫狂下,咬破自己的手指,一笔一划写下这最后遗言。

玉音仿若被定在原地,周身的空气都似瞬间化为实质,死死地禁锢着她。那血字如同狰狞的烙印,深深镌刻进她的眼眸,令她深陷与冲击的漩涡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刹那间,她的思维像是撞上一面无形的高墙,大脑一片空白,好似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离她远去。

然而,不过须臾,纷杂凌乱的信息便如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往她脑海中灌入,无数走马灯似的片段在疯狂闪现,搅得她头痛欲裂。

“这不可能...”

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她挺直的脊背微微发抖。

此前,那些被深藏在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模糊猜测,在此刻犹如被一道强光瞬间照亮,逐渐清晰,变成了令人胆寒的现实——

她并不是第一个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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