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不过是顺手。
本堂堂图书馆馆长心善,见不得睡倒在地上的人。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瞥直播间,心想玩家一旦有一丝好奇,任何一分一毫,他就别想在游戏里见到我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倒是没有对自己“明明倒在野外却回到床上”这件事产生疑惑。
玩家格外心大地说:「哦,被我发现了一个bug!」
其实这不是bug……算了。
“你们说,我是截图发动态,还是给开发者写封邮件?”他兴致勃勃,“说不定能给我发点钱呢。”
【v我50,当场失忆[doge]】
【你说的这个钱,是游戏里的,还是游戏外的?】
“当然是游戏里。其实钱不钱的都无所谓,给我邮件发两排展柜吧,这玩意实在是太贵了。”
假如真的被补偿金币,实现这个存档的财富自由,那反而失去了一点点积累探索的乐趣——至少玩家是对直播间这么解释的,贯彻这个理念,他还打开视频后台,将昨天体力清空、强退游戏的直播回放给删掉了。
可喜可贺的是,玩家终于懂了“勤俭持家”这四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我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事实真像玩家所说的那样吗?
我想了一会就没有去管,无论如何,他不深究,这个插曲就可以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日历平淡地继续翻页。作物成熟后,玩家把大部分全卖出去,留够下一轮播种的量,这样他终于有钱了,走在路上都昂首阔步。
这是个周六,我的图书馆难得人多,玩家就这么大摇大摆过来,刚进门就被一个脑袋撞在了大腿上。
“小心小心,”他一个踉跄,“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我在展柜后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平时的图书馆当然没这么拥挤。
这帮孩子一般聚集在湖心广场。但由于醒冬节的到来,那里要提前筹备场地,就在外面拉上了【禁止入内】的告示牌,他们没地方去,一股脑全涌到我这里。
玩家来的时候,他们玩的正好是丢手绢。
丢手绢这个游戏,游戏内外的规则是一致的,所有人围坐成圈,剩下一个丢手绢的人是“鬼”。唱歌时,这个鬼就在背后绕场。手绢丢给谁谁就是鬼。鬼要立刻起来抓丢手绢的人,如果没有追上,被鬼坐进自己起身留下的空位里,那个人就成了新的鬼。
玩家进来时,就和捉人的“鬼”撞了个正着。他越过那群孩子堆走向我,一眼就看见我的脸色:“很头疼吗?”
我无言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觉得呢?
玩家单手支着展柜,看着我就在那里笑。丢手绢已经开始了下一轮,可他忽然就跨进去: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一群孩子狐疑地看着他。
“先被上一个鬼捉到的可是我。”玩家在他们围成的圆圈中央,摊开手,“按规矩,我才是下一个吧?”
规则上来说的确这样,只是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拿手绢绕圈的,坐在地上的,所有人全都懵了。
玩家又说了两句,小孩子经不起忽悠,被他三言两语就加入进来。
玩家手长脚长,回回都能抓到人,可这就让更多人想要来挑战他,手绢一次次地往他的背上扔。
他还煞有其事地举着手:“我是鬼呀?我又是鬼呀?我跑得可是很快的喔?嗷呜——”
“抓到你了!!!”
我在展柜后止不住地笑,只能拿书页挡在脸前。
这时的玩家倒很有少年气,很顺眼,和一群没有他胸口高的萝卜头混在一起,完全没什么违和感。
这种游戏我一般是不参与的,我是提供场地的那个人,事实上,我已经很少从旁观的过程中就获得这么多快乐了。
玩家玩得兴奋,还转过头来招呼我,“辛迟!”
他跑得枣红的披肩都飞扬起来:“你要不要也过来玩?”
我摇摇头。有他带头,其他人也跟在后面起哄。我都不知道自己平时有这么受欢迎。
而且——玩家还不是单纯地玩;有时候他还故意使坏。作为被追的那一个,他先不慌不忙地在前面跑,让后面的总有一丝希望以为能抓住他,直到离空位几步距离,又三步并作两步,突然一下子抢坐在地。
周围人嘘声一片,他还十分骄傲:“看我厉不厉害?”
“你好厉害,你真是厉害极了!”
“有谁能跑得过你呀?”
不管夸奖的话里掺杂着阴阳怪气,还是反讽,他都一律当成对自己的赞扬,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我很长很长地注视着那个方向,最后还没有加入进去。
最后,所有人全被累倒在了地上。小孩的家长被我叫来,陆陆续续地领人回去,最后一个人走出大厅的那一刻,玩家腿脚一软,陡然一下子瘫在地上。
所以他也是强弩之末,只是死要面子地硬撑着。
我难得给他倒了一杯水。
“累了吗?”
“不累!”玩家像地上的死鱼般扑棱了一下,“我、我还能再跑……七百,八百米!”
可他始终还是没有把自己扑棱起来。我一根手指戳着他把他按回去,他就彻底躺平,不再动了。
看他样子,应该是一管体力全见了底。游戏前期,玩家的体力是很宝贵的,砍树、钓鱼、浇水,哪怕是翻垃圾桶,都能带来成倍乃至千百倍的收益。
这些天来他抠抠搜搜,不把最后一丝体力榨干到极致不罢休,这还是第一次,他把体力条全浪费在无用的游戏上面。
……这算不算是在游戏里玩游戏?
我双手相叠蹲在他旁边,想了想就问他,“你的农场不需要浇水了吧?”
玩家的声音绝望地飘上来:“……要的。我出门忘了。”
他把一只手臂屈起来,挡在眼前,似乎无言面对这惨淡的事实。我噗嗤一声,过了一会儿,玩家也忽然开始笑,我跟着他笑起来,无缘无故的,就是觉得很有趣,很好玩。
最后他问我:“今天下午,你怎么样?”
我吗?
我心不在焉地说,“挺好的呀。”
说完我忽然愣了一下。因为我才想到一种可能,他是因为我,才去陪这帮孩子们玩的吗?
“你看吧,其实有时候人多起来还挺好的。”玩家看着我脸上还挂着那种未散的笑意,“你累了吗?”
当然没有。
我端起水杯,东瞄西瞄地想了很久,最后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哦。”
***
玩家走了,我又开始想这件事。
他是因为我,还是只为了单纯想玩?
我把他送回过自己屋子,按理说,两件事是可以抵消的。可睡倒在外边,他顶多只损失半管体力;现在一天下来,他一整管体力肯定都折在我这里了。
算来算去,我倒欠玩家半管。
更何况,他还帮我解决了看孩子的大难题,……虽然没有他这一天也能照常过。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被他比了下去。
有什么方法能回报他吗?
我开始琢磨玩家的任务。现在他的主线任务还是一个,【初入小镇】,这是所有任务里最基础最前置的那一项,第一个主线做不完,其余的支线也开不了。
玩家现在也认识了不少人,可名单上还灰着1/3,剩下的常年在魔王镇边缘,平时并不上镇子里来。我并不打算领着他一个个认过去,这其中还有六成的人,是他专门绕着镇子跑一圈就能全见上的,这么简单的事情,没有我参与他也能做。
我打算之后把一些异常孤僻的npc介绍给他。
比如一周内只在一个十分刁钻的时间出现;再比如,那些行踪格外捉摸不定的。
玩家不认识他们,只能碰运气四处试探,我身为npc却有办法。
但一个人琢磨肯定行不通,我又打开了直播间。
玩家正好和弹幕聊这件事。屏幕上面就清晰多了,他把游戏暂停,正在任务列表上一个个数:“盖恩、比奇、本……”
弹幕也跟着他念:【……茱莉娅、翠丝塔,好,全了!】
玩家高兴地一个响指:“小孩子全部都认齐了!好!”
……原来他上我这里,已经有认人的作用了?我反而松了口气。
说实话,我并不在意玩家是不是一开始就抱着完成任务的目的来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能会更轻松。
我唯独只担心一种情况,他是为我而做这些的。
像这样顺手帮忙,也能连带着完成他的任务,那就是最好的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打算按原定的计划那样把npc介绍给他。玩家的主线我还是要帮忙的,而且,最好在醒冬节前,这样就能直接在醒冬节上完成任务的下一环,让行动的收益最大化。
无论是出于什么动机,最后的结果都是玩家帮上了我的忙。我想,所以还是我欠了他一些。
弹幕:【这帮孩子是真难凑,没到主播这里,我想破头也不知道有这种办法。他们一个个都在自己房间,想进家门还得先和父母认识,特别麻烦】
“这不就是来看直播的好处吗?”玩家十分洋洋得意,“点点关注不迷路,来直播间,教你更多《小镇物语》小技巧——我也觉得能发现这个方法的我是天才。”
“但辛迟看起来还挺苦恼的,”他话锋又是一转,“他是不喜欢小孩子吗?”
我顿时噎了一下。
这两句话到底是怎么接上的?话题转得这么快,也不怕闪着他的腰。
弹幕:【不知道唉。】就和他一起冥思苦想。过了一会,底下浮现出一条文本:【应该是喜欢的,他是在苦恼别的事。】
【我这个存档有一次和他闲聊时提到过,辛迟说小孩子在自己的图书馆,他就有义务让他们安全到家。他不是不喜欢小孩子,只是太负责了,平白多了很多工作量,辛迟怕麻烦。】
“……”我坐立不安。
发现有人在讨论自己,这个事实就足够让人尴尬了,而这个讨论又是发生在我面前的,尴尬程度直线翻倍。
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想直接断了玩家的网,只要他的直播间一掉线,肉眼可见的,讨论的声音一定会把现在的旧话题覆盖过去。
但我最终并没有这么做,这只是一时冲动。玩家却很喜欢看这些,我发现他连神情都是笑着的,支着下颌,脸色放松地看公屏讨论。
我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小镇物语》都运营多少年了?光连存档都数不胜数。
每个存档里还都是那群相同的npc……那么多林辛迟呢,他们分析的样本当然不止有我一个。
“这样吗?”玩家想了想,“我也觉得你说得对。辛迟他其实挺认真的。”
……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负责!
“总之再加把劲!”他伸了一个懒腰,“马上第一个任务就完成啦!”
一个晚上,只有他说过的这句话我赞同。
我也想,再加把劲,之后就能介绍npc给他了。
只是我没有预料到,“之后”还没有来,我的身上就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书商的车夫将马车停在门口。
玩家也在,自从上次在我这里认齐了所有小孩,弹幕就总有人催着他往我这里跑。玩家于是有了借口在白天过来溜达——我都怀疑那些催他过来的弹幕里面有没有几条是他自己发的。
言归正传,看到马车卸下来的书堆,玩家就兴冲冲要帮我搬。
以往这个时候都是我最头疼的,我的确不是很擅长干体力活,但我更不想玩家平白无故再帮我的忙。可他就像一只撒了手的哈士奇,左突右冲,我拦都拦不住。那么大一座书山摆在外面,我又不能不让他碰,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自己坐在展柜后面拆信。
车夫不仅是带来货物,还带来小镇外遥远的消息。魔王镇毕竟闭塞,大家自给自足,与外界的信息交流,就靠这半个月才来一次的、吱嘎作响的老马车。
如山的信封堆在柜台,我拿来开信刀,先粗略挑拣一遍,把广告宣传单分到一边。
这时候,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
封口的火漆用了红色,且在凸起的纹章上用金粉涂饰,代表这封信的加急是最高等级,看到的第一眼,我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
“发生什么事了?”玩家看我从展柜后猛地站起。
我看了一眼门外。
书堆从马车上卸下来,车夫完成了他的任务,已经赶着马车走了,图书馆外空空荡荡。但我估计他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事发紧急,我问玩家:“能帮忙叫一下车夫吗?马车应该还没走远,让他停下来,捎带我们一程。”
“好!”玩家问也没问地冲出去。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我们可能要离开魔王镇”。
玩家当然可以有很多问题,比如该怎么叫车夫停下来?如果他不愿意该怎么办?但他没有,听完我的话就已经飞身出去。我实在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些了,这封信来得太突然,我原地走了两步,忽然到伞笼前,伸手抽出了伞。
伞笼就在图书馆大门处,进门的右手边。可在下雨天,多数人都是不出门的,久而久之,它就被人给遗忘了。
事实上伞笼里一直插着一把伞,那是一把极其普通的黑伞,长柄,直头,外表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
我在伞柄上按了一个机关,唰一声,银亮的刀锋弹射而出。冰冷的刀刃上倒映出我的脸,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又将伞刀收了回去。
TBC.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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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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