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漆金的菱形窗棱,自梁顶垂落的绛红纱帘,悬吊着由一颗颗红珊瑚珠结成的华美珠帘,熏着淡淡松墨香的泥金小炉,女子轻柔哀婉的曼妙歌声在浮动的光影中悠悠扬扬,余音缭绕歌尘不散,恍如隔着一层绉纱似地不规整的影,令穿过窗纸的白昼日光显得朦胧而迟缓。
颓靡而奢侈的景象,入目满是逼人的贵气,连空气也变得粘稠与凝滞,仿若这就是酥骨的温柔乡,惟有梁上的阴影中隐有冷冽寒光一闪,像是林间的鸟雀倏然不见,冰冷的杀机沉埋于万丈红绡之下,铜人手中捧着的青瓷灯盏里的烛火虚虚浮浮,战栗不休。
沈澜君头戴黄金莲花冠,身着暗绣云纹深紫文人袍,腰配夔首重叠墨玉佩,重金兼紫,端的是一派雍容华贵,愈发衬得他俊美无俦,好一名潇洒风流郎君,人间富贵闲散公子。
他摇着手中金色折扇,绕过乌檀彩贝屏风,看见了自己的访客,唰地一下收起扇子,沈澜君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懒散地坐在榻上,屈起一条腿,极其没有仪态,也展示了他的轻视,笑道:
“本世子还以为是琅亲王亲临,怎知来得却是另一名世子?”
那坐在沈澜君对面的白衣公子一瞬间就沉了脸,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直到最后完全黑了脸,原本还算标致的面容漆黑如墨,盯着桌对面的沈澜君,忍了又忍,才勉强维持相对平静的神色,道:
“父王入京面圣,实在抽不得空,便托我来拜访小侯爷,念及我与小侯爷您小时同在上林学院念过两年书,父王找我来也是为了与小侯爷叙叙旧情。”
哟,这态度摆的挺卑微啊。
沈澜君嗤笑一声,语气恶劣:
“叙旧?赵瑞琦,别逗乐了,是来和我叨叨你欺负陈傻子被我抓住吊在树上挂了一天喂蚊子,还是找了五六个蠢驴来围攻本世子却反被打掉了牙,或者是叨叨你老子自己犯了错没脸来找一个小辈道歉,便把他儿子弄过来了,压根不管他儿子的死活?”
被戳中了心事,赵瑞琦的脸又青又白,他正是琅亲王的嫡长子,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室宗亲,此时却被沈澜君当成狗一样奚落,却压根不敢出言反驳,他紧咬着牙关,盯着眼前的沈澜君,心中的怨恨与阴毒几乎都要把他的眼睛给蜇红了。
‘凭什么,不过是有了个好爹……全都是靠北平候沈澜君才能这般嚣张!不过是一个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
可他知道这就是沈澜君最令人羡慕的一点,他的父亲参与了这起谋逆之中又被抓住了把柄,却破罐子破摔想用沈澜君的命来威胁北平候,可北平候直接于一个月黑风高夜,命手下猛将率五万精兵将琅亲王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传令的信使以外禁止任何人进出。
别人知道这事起因后都有心躲着,哪里敢触碰老虎的逆鳞,就连皇帝也都是在马马虎虎地敷衍着,明里暗里都叫琅亲王自己去道歉,琅亲王求援无门,一来一去这折子递了无数封,偏偏没一个人敢谏言,王府直接陷入了断粮的境地,不得已,琅亲王只好赤足缟素,在王府门口挥舞白旗,当真是把面子里子什么都丢光了!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宗师王爷竟然怕一个小小的侯爵到了这种地步,怎么不引人发笑!但偏偏就是令他们这些宗族子弟羡慕嫉妒得要命,谁不想拥有个这么个爹?他自己就是被他亲爹推出来的弃子!
心绪起伏间,杀意亦已暴露,赵瑞琦面容扭曲,眼神阴鸷,当即就从怀中掏出一把刃尖闪着幽蓝寒光的匕首,大喝一声朝沈澜君刺来!沈澜君面不改色,冷冷勾唇,执起那把黄金扇子瞬间展开,借着折扇间的缝隙死死卡住了刀刃,这是特制的扇子,仅在外表镀了一层黄金,内里则是坚硬的寒铁。
与此同时,另外两道阴影宛如大鹏展翅瞬息间出现在沈澜君身后,冰棱般森寒的剑锋近在咫尺,就连皮肤上都已经感受到被剑气割伤的刺痛,只要剑锋再往前推进一寸,剑尖就能刺入沈澜君的后心!
可到底还是差了一寸。
一柄没有任何花纹的玄色素剑横亘在两道剑尖之前,剑刃相击,碰撞出金石铿锵之声,隐有火花乍现。一名身着侍卫劲装、戴着黑铁面具的男子挡在两名杀手身前,他脊背挺直,气势浑凝,仅用右臂持剑,就拦下了两名杀手骤然之间迸发的十成十的力道,如岳峙渊渟,难以撼动,哪怕仅有这短暂一瞬,也足以窥见其内劲之浑厚绝对算是世间少有。
两名杀手齐齐对视一眼,心中大骇之余当机立断,同时选择避开这名神秘护卫不与其正面交锋,闪身跳开,兵分两路,打算牺牲其中一人由另一人完成对北平候独子的暗杀任务,然而两人刚一跃起就同时遭遇了另外两名暗卫的攻击,十二十三身手与内劲虽都不如十一那般顶尖但也是一等水平,缠在这两名杀手并非难事。
此时沈澜君也已经用折扇从赵瑞琦手中抢走匕首,趁势将人拉过来,一脚狠狠地踢中赵瑞琦的腹部将人踹飞,脑袋磕在柱子上当场就昏了过去。然后沈澜君理了理衣裳,面上满是不屑,骂道:
“真是个蠢货。”
若是赵瑞琦不这么做,他最多就是奚落这人几句就放他走了,毕竟是皇室宗亲,他又不可能真的杀了这蠢猪,琅亲王三番五次地要取他性命,难道能指望他对琅亲王儿子有什么好脸色?但赵瑞琦这么一整,放了会显得他沈澜君这般没胆气,人都杀上门了还把人放走?可杀了人又头疼,好歹是皇族血脉,若是随随便便杀了,岂不是会给他爹安上一个谋反的帽子?
他都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那新上任的皇帝玩的花招,琅亲王想谋位,他爹又是个隐患,不如挑拨北平候和琅亲王两个斗起来,皇帝好坐收渔翁之利。
两名杀手都被十二十三活捉,可这般明显的主使,活捉了杀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多了两张吃白饭用的嘴!
沈澜君越想越觉得心烦,顺手便想整理一下因打斗有些凌乱的衣裳,而这衣裳却是怎么理都理不顺,沈澜君低骂一句,低下头才发现腰上的玉佩与绶绳缠在一块儿,又与腰带绞在了一起,所以才理不顺,这大概就是他方才坐姿嚣张的报应。
一看那绞成一大团的东西,沈澜君就有些头疼,他向来不爱在身上缀这么多珠带玉佩,觉得麻烦又叮叮当当的一大溜,走路又挡腿,躺着又硌肉,偏偏碧鹊和红莺莺都要他坚持带上。他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亲自戴过这些东西,哪里能解得开?
这时一只线条清隽的手执起了那乱成一团的饰带,沈澜君一愣,便看到十一正低下头,一只手勾着沈澜君的腰带令他转过身来,然后另一只手沿着珠链的方向细细摩挲着,找到了是一枚腰带上的金钩松开,勾住了玉佩绶绳,这才导致所有东西缠在一起。
那原本令沈澜君头疼不已的乱麻,轻轻松松地就被白卿云解开了,他脸上还戴着面具,叫人看不清具体的神色,但想来应当是十分专注的。
沈澜君心下一动,原本烦闷急躁的情绪不知不觉间淡了下去,像是被一只沾满露水的鹊羽轻轻扫过心上蒙着的尘埃,浸入了清凉如水的月光之中。
那种感觉很玄妙,和炙热粘稠、仿佛能吞没五脏六腑的焦渴欲|望不同,是更轻的,也是更温柔的一种情绪,轻软得不可思议,宛如春夜一场细腻婆娑的雨雾,化入了他周身的骨骼之中,与他滚烫的血肉融为一体,在心底诞生了比一簇梨花还要柔软洁白的情愫。
白卿云替沈澜君解开缠在一起的配饰,又顺手将他凌乱的衣裳整理平整,压平褶皱。
彼时尚且是个顽劣少年的沈澜君,尤爱通过钻狗洞爬墙扒车潜水等方式逃避功课,偷偷出府玩耍,他性子野惯了,脑子又聪明,往往能想出常人难以想到的方法躲过侯府层层筛查,混出府去。
每每被发现要被带到北平候面前训话的时候,沈澜君身上总是衣衫脏乱,头上脸上衣服上也沾着不知哪来的树叶尘土,哪里像个锦衣玉食的小世子?还不如说是泥坑里蹦出来的野猴子。
这副玩疯了的狼狈尊荣自是不能直接面见侯爷,因此每当白卿云得了沈一命令去捉回贪玩的小侯爷后,都会为沈澜君简单地整理一下仪容。时间一长,白卿云做起这些事来早已驾轻就熟,并不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任何特别。
白卿云刚松开手,另一只手就覆在他的面具上,但也只是停留片刻,手指沿着面具边缘的卡扣摩挲了一下,然后又移了开来,垂落于身后。白卿云抬起眼,就看见沈澜君正一瞬不眨地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沉淀的琥珀色光斑在与他对上视线后颤了颤,旋即就见沈澜君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笑,对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多谢。”
沈澜君舒展眉目,戾气消减,俊美的面容便显露出往日的风流肆意,他侧头看向晕倒在地上人事不醒的赵瑞琦,眸色稍冷,却还是扬起了笑,高声道:
“十二十三,替我把这三个胆大包天妄想冒充琅亲王世子的逆贼给捆了,再剥光他们的裤子挂在城门上!我倒要看看是哪些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欺辱到本侯爷的头上,当真当我这北平侯府没人了不成?”
十二十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立刻齐声应道:
“是,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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