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夜晚的清平坊总是与笙歌华灯为伴。

涠洲这里寻欢作乐的好去处,清平坊当是数一数二,模仿江南情怀衍伸的飞檐悬着一盏盏莲花形状的风铃,下系红色绸带,风一吹,坊间如烂漫桃花般连绵不绝的灯火映在红绸之上,燐燐烁烁,亮得能攥住路旁行人缥缈的目光,也能抓住他们对于温软美人乡曼妙的绮思。

雕花飞檐与飞檐之间参武纵错,紧挨着彼此,将一幕幕偎红倚翠杂糅进婉转弦音与幢幢烛光之中,形成迷宫般令达官显贵徘徊游走的销金窟,直哄得那些自诩为多情浪子的恩客钻入醉花丛中,在红袖暖帐鸳鸯交颈间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澜君选择在此处建立据点,一方面是掩人耳目,落实世人眼中自己花花公子的恶名,另一方面就是看中了这里传递情报便利。

白卿云重新覆上铁面,将值守在外十二十三叫了出来,令他们贴身护卫,随后便去联络其他暗卫,部署行动从三位数编号的暗卫中选出新的十八和十九,再去处理十八十九的遗物。

暗卫俱都是孤儿死士,并无亲人,就连同僚之间的感情也很淡薄,除了几件贴身衣物勉强能算得上遗物之外几乎一无所有,这些遗物也只能由白卿云添一些纸扎的银钱一并烧了,好让他们不至于沦落为孤魂野鬼。

这样一来耽搁的时间就长了些,他去找沈一对接他出任务的这段时间中的事务,沈一已在暗堂等待许久,他身形魁梧,眉目冷峻,虽是沈威贴身暗卫但因身兼统领一职并不时刻跟在沈威左右,待交完名册与日志,沈一突然道:

“吴策的人已到涠洲。”

白卿云与沈一打交道多年,自是熟悉沈一这言简意赅的脾性,一个闪念便想清楚。

吴策已经发现名单泄露,欲抢先下手在白卿云回到涠州之前就截杀白卿云抢夺名单,可惜终究是慢了半步,既然如此吴策很有可能选择鱼死网破,眼下沈威身在虎灵州,刺杀目标便只有沈澜君。

白卿云微微颔首,道:

“是否留活口?”

沈一:“不必。”

既然已经知道是谁派的,留活口反而还浪费粮食。

沈一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你提了两个新的暗卫?”

白卿云:“十八十九折了。”

沈一漠然道:“留几个给新的喂招,死了的话再选新的。”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白卿云,提醒一句:“别下手太重。”

白卿云:“我有分寸。”

在白卿云出去后,留在密室独自一人心烦意乱的沈澜君想着写几张帖子使心静下,起笔便是豆大的墨滴落在洒金的宣纸上,顷刻间便融成一大滩墨团,这一张便值好几两银子,抵得上普通人数月花销的鸿鹄纸便彻底废了。

起笔就失误,又怎能一气呵成,以势贯通?沈澜君盯着那刺目的墨团,只觉得眼睛像是被扎了一下,心中烦躁愈盛,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腹之间缓缓地烧着,不烈不烫,只有微微的热意,偏偏又叫人难以忽视,使人心气浮躁,连墨笔都难拾起。

随手揭开那张废纸扔到地上,沈澜君看着光可鉴人的紫檀桌面有些出神,他自年少时就心思活络,好听点叫机灵,难听点就是鬼点子多,比如偷剪讨厌的夫子留了几十年的须子,给人扎成麻花辫接在冠上,令人赶一大群凶猛的大白鹅去那州牧的庆生宴上,将宾客主人追得东逃西窜,好好一场庆生宴搅得是鸡飞狗跳。

长大后变得沉稳,又多了些城府,虚与委蛇的地方多了,需要演戏的时候也多了,一天下来更是没个能清净的时候,因此像这般出神地看着桌面,脑中似是在想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想的情况简直称得上是罕见,沈澜君盯着桌面上烛灯隐约的倒影,青年模糊的轮廓,像他的,又像另一个的。

看着看着,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一旁的琉璃杯盏,蘸了点冷却的茶水,以指代笔,以水替墨,在桌面上随意乱画。

这一次,他的心出奇地平静,恍若有一枚无形的桃梳,将他脑中乱成繁春迷人眼的绚烂桃花一朵一朵地拨开了,留下清晰流畅的墨色枝条,每一笔都浑然天成,仿佛那便是这紫檀桌山天生的纹路,再定睛一看,方能在烛灯橙亮的光照中,就着水迹对光的折射看清一张清冷如雪的面容。

待看清那张水作的画像后,沈澜君脑中“嗡”的一声,还未来得及欣赏自己这难得称得上是心使意转的佳作,沈澜君就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忙用袖子擦了个干净,甚至不小心碰到了桌上没收起的墨砚,袖口沾了墨水弄了一大团污渍。

还未收敛那些没有来由慌乱的心绪,沈澜君就耳尖地听见了密道内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十一回来了,还未来得及紧张,晃眼间又看见自己袖口处那团象征他丢人举动的墨渍,他条件发射性地将那团墨渍压在下边。

随后沈澜君又被自己这般举动给逗笑了,他一时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遮的,就算十一看见了又能怎样?这般躲躲藏藏,更像是个被发现了秘密的小孩子,真不像自己的性子。

真是莫名其妙。

于是沈澜君大大方方地抖了抖袖子,亮出那团墨渍,假装没有看见一样,随手捧了一本江湖武器录来看,一双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密道内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了,沈澜君神色淡然地抬起头,唤了一声:

“十一。”

十二走了进来,半跪在地,对沈澜君恭敬道:

“主上,十一传书,报告吴策派来的刺客今日已到涠洲,恐怕目标正是主上,此处护卫薄弱,还请主上移驾侯府。”

见是十二,沈澜君心中一直紧绷的弦陡然松了,有些庆幸又有一些失落,他被这消息吸引了注意,没在意先前唤错人的尴尬,手指轻敲桌面,思忖道:

“看来吴策已经知道名单泄露,这小老头别的不说,胆子倒真肥,想拿他的九族来换我的命。不过也好,本来就应当杀了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真当是凭自己本事做到沧州州牧?这下有了借口,把他的头摘下来当球踢都没人能拦我。”

沈澜君说完后没得到回音,抬头一看,才记起这不是十一而是十二,十一虽然也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冷淡性子,但这时候也会分析几句,十二虽武功高超,但是个木讷性子,和男的又有什么好说的?沈澜君顿时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就让十二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十二与十三作扈从打扮,隐藏在随扈之中,拱围车驾,十二骑着马叹了一声,叫十三听见了,好奇地问了一句:

“怎么?”

十二犹疑片刻,道:“方才主上……把我认成了十一。”

十三沉默了,他的目光上下扫视十二那普通勉强能称得上是阳刚的面容,思考了一下,为了不伤害本就稀有的同僚情谊,含糊了过去:

“看来主上近段时间的确太累了。”

十二看了一眼十三,没有说话,轻夹马腹与十三拉开距离。十三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颚,总觉得自己是被十二给鄙视了?

难道他不是巧妙地维护了十二的自尊心吗?

白卿云的暗卫身份同沈一一样,在侯府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常戴着铁面做侍卫打扮,同其他侍卫关系也并不亲近,但由于常伴沈澜君左右,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奇怪家伙受小侯爷器重,因此也都待这个神秘侍卫客客气气的。

白卿云得了沈一的令牌,正重新安排侯府防卫布局,故意在密不透风的防卫中留出看似疏忽的缺口,正对侯府水榭,月上中天之时,如银月光铺满偌大庭院,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宛如白昼,届时那里便是看戏的绝佳处所。

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沈澜君回来了,数十个随扈哗啦啦地一拥而进,动静排场之大霎时吸引了整个侯府的目光,小侯爷向来行事张扬,排场铺张扬厉,比外边那些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更像纨绔,原本平静的侯府瞬间变得喧哗不已,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在外边花街柳巷度过一宿的小侯爷终于回了府。

待沈澜君在众人环绕之下热热闹闹地进了自己住的卧花院,一眼就看见了隐藏在人群中的白卿云。

他自是不能在这么多人的场合招呼十一,恰好院里的大侍女红莺莺看见了袖上的墨渍。忙惊呼一声,同其余几名侍女将沈澜君拉进内室更衣,沈澜君只来得及对十一比了个跟上的手势,也不顾十一有没有看见,忙笑着向这几名从小就相伴,比起单纯的仆从更像是姐姐的侍女们讨饶。

世子的衣物与冠饰大多都是这院里的侍女亲手制的,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尤其是被他弄脏了的蓝色暗花外袍可是价值千金也难买的南彩纱,这等稀有的布料材质也更脆弱,碧鹊为了缝制这一身熬了好几个月,可不得恼?

沈澜君也是真在那些花街柳巷学了些甜言蜜语的本事,三两句就哄得碧鹊重新开心起来,一行人在屋内热热闹闹的,屋外假装随扈的十二十三见了白卿云,无声地做了一个揖,退下换回暗卫打扮重新隐匿在暗处。

白卿云在屋外等候片刻,才见了碧鹊与桃狸狸捧了沈澜君换下的衣物出了门,见到白卿云,一身粉衣的桃狸狸抿唇一笑,打趣道:

“哟,小郎君,这里也没外人,把那面具摘了吧,这么热的天也不闷得慌?”

碧鹊推搡了一下她:

“你哪里是心疼人家小郎君热,明明是你自己想看人家的脸。”

桃狸狸一边躲,一边走远,只有笑闹声远远传来:

“碧鹊你这丫头,难道你不想看?十五岁就俊俏成那个样子的小郎君,现在二十了不知道是不是出落得更加标致了。”

“我哪有?你……”

白卿云不动声色,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身形站得笔直,看着院中一株晚春时节依旧繁盛的桃花树,落英缤纷,白日艳粉的花瓣在夜色中变成另一种迷离的轻粉,似乎莹莹的发着光一般,满树粉花随风轻摇,华光盈落,如云环雾绕。

天气的确越发热了,晚春时节再过不久就会递进初夏,但有深厚内力在身,气温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暗卫的工作确实有些无聊,唯一的乐子系统又实在是怕他,还没捏几下就自顾自地抖成一滩白泥。

胆子太小了些。

白卿云有些好奇胆子这么小的系统,是如何接到拯救世界这种面临艰难险阻,同时又崇高到有些荒谬的任务了。

不可以杀了作为世界支柱的主角,也不可以直接篡改整条世界线,再加上他这副身体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唯有样貌与性命是由系统改造属于他自己的,受限颇多。

这样一想的话似乎又比简单粗暴的结束整个任务要来的有趣得多。

他对整个任务始终抱着一种游戏人间的心态,矜矜业业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是参与一场好玩的游戏,不论怎样讲,比起这个世界的主角其实白卿云更喜欢能把他带离棱镜的系统,这么乖,这么好骗,又这么好玩,除了胆子小点几乎就没有任何缺点了。

他逗着系统,终于等到沈澜君传唤,此时沈澜君已经换了一身新衣裳,看起来似乎与其他时候并无不同,但只有沈澜君自己知道,在看见人群中的十一那一瞬,自己的心情的确是变好了些,那些意味不明的烦躁与全都烟消云散。

但这样的心情在他听见了桃狸狸在门口打趣十一的那番话后又压下去了几分,另一种陌生与难言的心情宛如一只弯钩,勾住了他的心尖肉,刺辣辣的,说疼也不至于,就是令人如坐针毡般的不舒服。十一说完全部安排之后,沈澜君轻摇手中金扇,笑道:

“我的十一还真贴心,知道我喜欢看热闹还特意安排这样一出戏,若是戏演得好了,十一想要什么赏赐?”

他用扇尖轻佻地挑起白卿云的面具,露出半面清绝如谪仙的容颜,他眯了眯桃花眸,面上带着戏谑的笑,眼神却是充满了审视与深究,语气温柔:

“因为是十一,所以不论什么赏赐都可以。我看桃狸狸似乎对十一很是亲密,想来应是对你有意?你二人年纪相同,虽然府中暗卫侍女不许嫁娶,但若是十一想要娶亲的话,我便向严大管家说一声,由我当证婚人,许了你俩这段良缘又如何?”

人生就是一大堆倒霉事,一大堆伤心事,还有一大堆好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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