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筠念将一双粉白的小肉手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温谨笙对李逢馨道:“公主鞭责之后,就不必说与太后心烦了吧?”
七岁的小公主听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看看!看看这个女人多厉害啊,她方才叽里呱啦地在说什么啊?李逢馨脑子都不转了,不过她也听出来意思了,她要是再跟太后告状,就不是个好孩子、好女儿、好公主、甚至不是好人呗。
李逢馨简直气的发抖。
温瑾笙平日舍不得碰六娘一根汗毛,这会儿顾不上了。小孩子打小孩子,能有多狠,总比被太后杖毙了好。
见李逢馨愣在那里,她又将手中短鞭举高了些。
李逢馨虽骄纵,可一个小女孩哪里打过人,眼下鞭子递到她面前,她却慑地后退了半步,掩饰道:“她算什么人,我才不要打她,要打,你打!”
忽然,她被自己的话提醒了,对啊,你二嫂不是疼你么,就让她打你,让你了不起的二嫂亲自打你。
温瑾笙垂着眸,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小孩子打小孩子倒无妨,若由她来打,这力道但凡轻点,便欠缺诚意,甚至适得其反。
温瑾笙抿了下唇:“念儿,知不知错?”
“知错。”卓筠念答得坚定。
“那就不要哭。”
“念儿不哭。”
卓筠念伸着手,温瑾笙一挥鞭,“啪”的一下,小手立刻涨红了起来,卓筠念忍不过一瞬间,便嚎啕大哭起来。
诚宗与几个宗室贵胄笑谈而归,离得老远就听见哭声,径直阔步进了帐子。
帐内,已落下近十鞭,温瑾笙在心里怨这十公主怎么还不喊停。
“好了好了!”
李逢馨终于看不下去了,到底是孩子,又与卓筠念年龄相仿,一时竟物哀其类起来。
慧妃一看李逢馨喊停,连忙把卓筠念拉到身前。
温瑾笙望着李逢馨,只等她一句话。
“你们既然知错了,我不告诉母后便是。”
温瑾笙吁了口气。
“官家万岁。”
周围的奴才突然齐齐跪下,温谨笙回头望去,是诚宗挑帘进帐。
“发生什么事了?”
诚宗见温谨笙竟然在这里,有些意外,又见慧妃抱着哭成泪人儿的卓六娘,李逢馨也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更加不明所以。
“皇兄……”李逢馨见给自己撑腰的来了,跑过去一把抱住诚宗的腰,诚宗只好把她抱起来,“馨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温瑾笙毫不避讳地盯着李逢馨,像是要看她做人守不守信似的。
“没……没谁……谁能欺负我呀。”李逢馨吞吞吐吐。
诚宗这时又看到慧妃在给卓筠念吹手心,走近一看,吓了一跳,孩子整张手都打肿了,接着又瞥见了温瑾笙手里的短鞭。
他转头问慧妃:“怎么打孩子?”
温瑾笙心中冷笑,短鞭明明握在她手里,他却去问慧妃,当着众人的面,他连话都不敢问她。
她起身走过去,从慧妃怀里揽过卓筠念,“官家,孩子犯了错,略施小惩,臣妇告退。”
温瑾笙都没等诚宗回应,就拉着卓筠念出了帐子。
诚宗也知道,平白无故不会在李逢馨帐内打自己家的孩子,于是严令慧妃据实禀报。
慧妃很谨慎,有一说一,不偏不倚,将事情说成李逢馨和卓筠念应各打五十大板的样子。
诚宗听罢,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只与李逢馨说:“那卓六娘说错了话,挨了鞭子,馨儿也同样说错了话,却什么惩罚都没有,这公平吗?”
李逢馨不依:“我哪里错了?”
诚宗道:“别人的风筝,是别人自己扎的,馨儿要去抢,难道不是错?馨儿说人家没有阿娘,你可知那卓六娘的阿娘,在八年前邬摩大军南下时,死在了逃亡的路上,皇兄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拿别人的痛处伤人,这难道不是错?”
慧妃听到这些话,顾不得御前失仪,转过身擦了把眼泪,这些话,不止是诚宗用来教导小孩子的话,还是她们卓家切切实实的悲剧,和卓筠娘的阿娘一同死去的,还有她与卓景琛的阿娘。
“慧妃,去看看你妹妹吧。”
诚宗看出慧妃在这里拘谨,也知道她为何伤心,找了个借口,与她方便。
慧妃离开后,诚宗又花了好一会儿才安抚好了李逢馨,他还命梁猷取来了专治鞭伤的膏药,他拿着膏药亲自去到了靖国公大帐。
大帐内,温谨笙、慧妃、卓筠念并排跪在地毡子上给诚宗磕头,谢他刚才及时出现,缓解危局。
诚宗见温谨笙手中捏着小木柄,想自己方才进来时她应是在给卓筠念上药,又见她眼角湿润,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她就这么心疼卓景颐的妹妹吗?是不是只要是卓家的人,都能得到她的真心?
“起来吧。”
地上的三人起身,一时不知是要聆听圣训,还是要继续上药。
诚宗伸出手:“给朕。”
温谨笙没有意识到他在要什么。
下一刻,诚宗已将她手中的小木柄捏走,两手指骨相蹭,温谨笙猛地后退了半步。
诚宗却没有异样,拉着卓筠念在软榻上坐下,亲手给她上起药来。
温谨笙看得出来诚宗手里的小瓷瓶是大内用物,宫墙之内虎穴龙潭,医治这种鞭伤的药一定比她带来的凑效,她才不会跟他客气。
官家亲自给卓六娘上药,温瑾笙没觉得不妥,梁猷却看出了一头汗来:“官家,还是让奴才来吧。”
“退下。”诚宗喝然拒绝。
卓筠念的小肉手被官家捏着,她简直一动不敢动,官家身上狩猎的戎装还未来及换下,此刻他近距离坐在她面前,过于宽厚的肩膀挡住了她的视线,周遭只剩他身上黄金软甲射出的寒光和衣料上皮革摩擦出的声响,一种混杂着天子威严和王者杀气的慑人气氛笼罩着她,卓筠念紧张地忘了疼,直拿眼睛瞟二嫂,仿佛在说,二嫂救我。
忽然,诚宗道:“不要看你二嫂,官家给擦,手好得快。”
简单一句话,温柔而霸气,卓筠念仿佛被洗脑了,真相信了官家给擦就是比旁人好得快。
站在慧妃身旁的温瑾笙鼻翼微翕,发出了一声哼笑:“狗屁!”
*
卓景琏在外头跟一群同龄的官宦子弟玩的不亦乐乎,回到帐内见六娘两只手肿的像熊掌,又听她说是被十公主罚了,转身就要去理论,被温瑾笙拦下来,“出来前三郎怎么跟你说的,都忘了?”
“没忘,三郎叫我少说话,离官家太后远一点,最好是离所有人远一点。”卓景琏不服气,“二嫂,咱们到底做错什么了,凭什么咱们躲着都不行,还要被欺负。”
温瑾笙看了一眼卓筠念,手上缠着纱布也不耽误她吃橙子,心下觉得好笑,被打的已经忘记了,这又平白来一个记仇的。
“五郎,三郎怎么教你的,就怎么做,道理二嫂以前也跟你讲过,现在不懂,长大就会懂了。”
“什么时候算长大?”
温瑾笙笑笑,想到了今日场上最英姿焕发的那位亲王,“就像……就像今日场上的鸿王那样,能骑成年的骏马,挽长弓。”
卓筠念在一旁插话:“我知道那个人,他是官家的弟弟,今年二十岁了,官家还说要给他讨娘子,那五郎长大也要讨娘子吗?”
卓景琏像听到什么鬼话似的冲着卓筠念喊:“我才不要娘子,我已经有二嫂了,要娘子干什么。”
温谨笙哭笑不得:“不要乱说。”
“反正我不要娘子,三郎那么大了,他就没有娘子。”
没给温谨笙开口的机会,卓景琏又接着道:“对了二嫂,今日官家说,明天要考各府七岁以上孩子的功课,点了名叫我也要去。”
温瑾笙平静中透着一丝紧张,“官家喊,自得去,五郎把三郎的叮嘱放在心上就行。”
“嗯。”卓景琏说:“不要表现的太聪明,也不要叫人觉得傻。”
温瑾笙嗤地笑了一声,笑他这话说的太直白。
翌日,温瑾笙寸步不离地陪了卓筠念一整日,白日日头暖和,就在外面散步采花,傍晚就窝在帐里给她念唐诗,没有撞见十公主的一日,就是太平安好的一日。
这会儿眼看天色有些暗了,温瑾笙惦记着五郎在御前的表现,每过一会儿就问帐外的护卫,小国公爷回来了没。
没等到卓景琏的身影,却等来了一个传话的内侍,说五个小郎君今日表现的好,官家高兴,赏他们在帐内一同用膳。
温瑾笙听罢,只问了句,那十公主也在吗?
内侍回,十公主在太后帐里陪着太后吃。
温瑾笙这才放了心。
她和卓筠念两个都没胃口,卓筠念昨日见十公主骑着一只很小的小马驹,心里羡慕,跟温瑾笙央求,二嫂,我想骑马。
温瑾笙问,不是已经带你骑过了吗?
卓筠念道,不是那种骑法,是像官家和鸿王,还有那些进林子打猎的郎君那样,那样才是骑马。
“二嫂带我骑。”卓筠念摇着温瑾笙的身子,“我知道二嫂骑的比他们都好,你和三郎是天底下骑马最快的人,我看见过。”
温瑾笙微微轻叹,她昨日打了她,今日她即便有再过分的要求她想愿满足她,何况只是骑马,“骑马倒是可以,不过先说好,咱们不能进林子,天已经黑了,林子里有野兽。”
卓筠念兴奋道:“咱们不进林子,咱们去看小羊喝水。”
“哪里有小羊喝水?”
“绕过后面的小山就是,我听那些护卫说,那里有个山谷,谷里有个很大的湖。”
一番收拾后,温谨笙带着卓筠念出了帐子,她抱着她翻身上马,望了望营帐后的小山,不算远,绕过去玩一会儿再出来,也不至于太晚,于是拉紧马缰,轻夹马腹,马儿便奔跑起来。
“二嫂,再快一点。”
温瑾笙挥手甩了一鞭,座下马儿果然加快了脚步。
“二嫂,再快一点,把后头那个人甩掉。”
温瑾笙诧异:“后头是谁?”
卓筠念说:“方才一出帐子我就看见他了,他骑着马一直跟着咱们。”
温瑾笙回头望了望,天色有些暗,那人又落得远,并看不清是谁。
“可看清是何人?”
“官家呗。”
温瑾笙闻言,猛地抽打了一下马身,马儿拼命地飞奔起来,卓筠念欢呼雀跃,开心地喊着“好快!好快!好快!”
可四周空旷并无遮挡,就算温瑾笙骑地再快,也不可能甩掉诚宗。
绕过低矮的山丘,果然见有湖泊嵌于层峦叠翠之中,温瑾笙抱卓筠念下马,将马儿拴到一颗女贞树下,然后牵着卓筠念走到湖边,湖水清凉剔透,卓筠念把身上背着的绣囊取下来,将白日采的花瓣洒在湖水中,碧波上瞬间缀满了芬芳,卓筠念抬头望了眼沿湖四周,“咦?没有小羊呀!”
温瑾笙蹲在她身后笑着瞧着她,偶然间回头望了眼跟来的那个人,脑子里忽然飘过卓景琛的声音,“此次出行,是个机会。”
他们在陪都的人近日已经成功潜进了金陵皇宫,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此行回去,若是她没能把钥匙带回去,可就辜负了卓景琛的一番苦心。
沉思良久,温瑾笙过去拥住卓筠念,贴在她耳边道:“那公主欺负念儿,念儿想不想报仇?”
卓筠念虽然手还是肿的,心里早已把李逢馨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想。”
温瑾笙被噎了回去,卓筠念见二嫂似乎有些失望,小声问:“好吧,如何报仇?”
温瑾笙又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
卓筠念听罢小脑袋摇地像拨浪鼓:“冤有头,债有主,而且那个是官家,他是个好人,二嫂,他还给我擦药呢。”
温瑾笙没好气地说,“他们是兄妹。”
卓筠念觉得二嫂胆子真是大,连官家也要捉弄,可自己一向又是什么都听二嫂的,只好说:“那好吧,若是他不来救我,二嫂可要救我呀。”
温瑾笙亲了一下卓筠念的小肉脸:“那还用说。”
今夜月朗星稀,草木葳蕤,湖光泛着盈盈水汽,鸟啼虫鸣荡漾在山谷,诚宗将自己的马与温谨笙的马合栓一处,两个畜生似是投缘,立刻交耳贴鬓起来,诚宗望着远处湖边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心向往之,不由自主地朝她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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