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皓月当空。
前些日子月亮如弯刀,细溜溜的一条,本来所有人都认为今年中秋没有圆月了,可没想到十五这天,硕大的圆盘月毫不遮掩,照明了整片徽京。
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在赶这片热闹,宫外百姓放燃灯,制灯船,满城灯火不啻琉璃万千,普通人家桌上放些小饼,油酥。黎家因为主人长时间没有回来,就大设铺宴,下人们热热闹闹地围成一团,下赌猜是少爷和小姐哪个先回来。
安国武侯凯旋不久,自要留在宫里陪到最后的,小姐黎明清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与孙家小姐都是一起的,太后不休息,她们肯定也没办法休息,下人们思来想去,最后将这月的俸银全压在了黎奕身上。
黎家长子的脾性就是个二踢脚,稍有不慎,就能炸得人噼啪响。这样的人在缛节繁多的宫里多呆一刻,都是熬尽了灯油——烧心。
这边下人刚压完宝,那边急切又热烈的马蹄声就从巷口传了过来,黎奕骑着烈日,面色不善地停在了黎家的大门,身后跟着喋喋不休的陈老三。
“长懿,你听我说,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我跟在侯爷后面多少年了,他怎么想的难道我不知道吗?我们生来就是大元的战士,战士不回归战场那回去哪……”
黎奕假装没听见,将本就敞开的大门撞得“砰砰”响,冷着脸将手里的缰绳往管家手里一扔:“今天过节,给烈日吃点好的。”
管家忙点头应和,等黎奕前脚刚跨进门里,后脚就拦住了陈老三,用眼神询问这是发生了什么。
陈老三攥着身上的虎皮,脸拧成了苦瓜:“皇上让侯爷尽快回疆北,但是这次小侯爷要留在徽京。”
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陈老三无奈地抹了把肥脸,嘟囔了声“亲娘嘞”后推开人群,进了院子里。
黎奕摔了屋里的青花瓷后没过瘾,又一脚踹翻了屋里的圆椅,藤编的椅子质量过硬,竟然没被大公子一脚踢散。
黎奕的拳脚功夫没得到充分发挥,在厅里转了一圈脚又搁在了椅子上。
陈老三见状忙挡在了椅子的面前:“哎哟喂,我的好弟弟啊,你可别再折腾这个小椅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侯爷最爱的一把椅子,你把它踢坏了,以后侯爷坐什么啊?难不成你让他在家里也坐地上吗?”
“坐地上就坐地上!今日父亲的言行委实让我失望!皇上让他将我留在徽京,他就真的同意将我留在这里了!他明明比谁都清楚,自己年纪大了,赛坎人又素来不安稳,如果没有我,他……”
“没有你他照样也能守住疆北一带。”陈老三板起脸,“你对侯爷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大元武将如过江之鲫,可数年来唯一脱颖而出的却只有镇守三大要塞的将军,而这其中,你父亲安国武侯又位列三将之首,黎敬天就是大元的一面旗,旗帜会老,会旧,但是永远不会倒,因为他身后的护旗手是我们黎家军!”
黎奕其实比谁都明白,他自小在黎家军里摸爬滚打,黎敬天从没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对他宽容,军营里的兄弟亦如此。他明白,以安国武侯为首,整个黎家军上下一心,早已拧成了一股绳,就算没有他,也一定能守住疆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因为别人一句话将他留在徽京?!
黎奕一脚踹开面前的青瓷碎片,青瓷锋利,尖锐透过鞋的布面渗入脚底,细密的疼痛总算让理智了一点。
毕竟是自己的义弟,陈老三看出了黎奕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就是咽不下那口气,这事都怪三哥不好,三哥应该和你提前说,锦衣卫的同知如今是刘誉的干孙子,清明的时候你踹了人家,刘誉自然对你记恨在心,这次将你留在京里也是那阉人的主意,名义上说是让你留在京里谋职入仕,但是实际上更像是为了支开侯爷然后暗地里给你穿小鞋,你别以为留在徽京就比在疆北轻松了,如果说疆北是侯爷的战场,那徽京就是你的战场。”
“这里也配做战场?徽京的战场哪有疆北的战场那样痛快?驱刀杀敌,策马饮酒,疆北广袤无垠,可徽京却像是雀笼,将人牢牢锁死在里面。父亲明知我的本性,却还顺着皇上的意思,一点也不为我着想。”黎奕越说心里越五味杂陈,拿过腰间别的酒壶,猛地饮上一大口。
这几日他喝惯了徽京的精酿,再喝疆北的烈酒,腹中竟然久违地烧起了火。
陈老三见不得人吃独食,一把夺过黎奕的酒壶,也不忌讳:“长懿啊,上阵杀敌是痛快,可是你知道侯爷为什么能被叫做战神吗?”
黎奕最烦别人碰自己的东西,哪怕对方是陈老三也不行,伸手就要去夺。
陈老三饮着酒,原地打了个转,打了个酒嗝后才道:“你是一把锐刀,在战场上带兵需要的的确是你这样的前锋,敢冲锋,敢出头,敢带着队伍拼死一搏,可是要做一个好的将领,这些却远远不够,好的将军需要运筹帷幄,需要等候时机,在大局之上,每一兵每一卒的牺牲都不能白白浪费掉,过刚易折,越是锋利的兵器越需要打磨才能衬手,留在徽京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陈老三不愧是黎敬天的狗头军师,每次都能将他说得心服口服。
黎奕虽有动容,却还是假装固执,借踩着桌子顺杆爬上了陈老三的肩头,轻松拿回了自己的酒壶。
陈老三丝毫不在意,一把抱过他的大腿,让他骑在自己肩头,嘻嘻哈哈道:“你看朝中哪个大臣的公子哥像你一样苦哈哈的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谁不是锦衣玉食的好生伺候着,就你和个虎崽子似的,天天在疆北的泥堆里摸爬滚打,我看你就趁这个时候,好好享受下你京城贵公子的生活,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就和明清一起进宫陪陪太后,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才不和那个疯丫头一起。”提到黎明清,黎奕心里就犯嘀咕,别家的兄妹都是兄友妹恭,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他家就荡然无存,两人一见面就掐架。
“行行行,不一起就不一起,我看人家明清也不想和你一起。”陈老三笑出了声,抬头认真道,“但是长懿,三哥认真地和你说,上次你因为救周家小子打了锦衣卫的事,千万不要告诉给任何人,朝中刘誉耳目众多,不比在军营,你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哪怕是你自己,也就当那日遇到的是一个陌生人。”
黎奕不情不愿地点头,他其实比陈老三更清楚这种事,周家的事情刚过了风口浪尖,不能引火烧身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当年安国武侯少年得志时曾遭人构陷,是周岑在水火之中拉了他一把,如今他替父救周周家的人,这份恩情也算是偿还了。只是想起那日带着面具的少年,他心里总像隔靴搔痒,说不出的感觉。
也不知那少年现在过得如何了。
夜色拢月,家家户户花灯长明,黎奕也说不清是故意和父亲赌气,还是有意不落俗套,刚过了亥时就熄灯睡觉,哪怕听到了院里战马的嘶鸣声也只是翻个身后强行入睡。
预料之中的,天子诏令下得火急火燎。
刚过了中秋夜,黎敬天就重新披甲,透着钴蓝的天朦胧得像个透风的蚊帐,看得人只想让被窝里钻,唯有银甲摩擦的冷枪声,才足以让人为之一振。
黎奕躲在窗子前,用手指将油纸戳了一个洞,屏住呼吸往外面看,直到确定黎敬天离开了,才披着外衣走出来。
“真冷啊……”管家抄着手,看到了黎奕,诧异道,“公子怎么这时候起来了?三哥本来还说去叫公子起来送侯爷一程,但是侯爷怕你还睡着就罢了。”
“秋风冷瑟,父亲带的衣物够不够?”黎奕心不在焉地看向门口,希冀能看到父亲在浓雾里残存的背影。
“肯定是够的,皇上体恤,这次无论是寒衣还是粮食都特地派人督办呢,我听三哥说这次朝里派去的人是个贵人,有他在,军营里的兄弟一定能过个好冬。”
“贵人?哪个贵人?”黎奕疑惑,昨日宫宴上他走得早,还真没听到是哪个贵人。
管家转着眼睛想了想,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听说是位姓刘的公公,此次是跟着侯爷一起去疆北的。”
昏鸦立在枝头,不合时宜地发出嘶哑的叫声,黎奕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颤抖,随之肩头一松,外衣掉在了地上。
“……公子?”管家一惊,忙捡起衣服,要披在黎奕的身上,结果却在面对黎奕表情时吓了一跳。
黎奕的瞳孔紧缩,表情好似撞了鬼!
“备马!”黎奕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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