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代价

黎明清瞪着刘誉,为自家兄长忿忿不平:“兄长自幼便在军营磨炼,兵法打仗无一不通,军中众人更是心服口服不服,若非早年被人强留京中荒废度日,此时定已立威扬名,在沙场上征战四方!”

黎奕屏气:“明清!”

黎奕不理刘誉,继续冲书房内喊道,“长懿虽多年背离疆北,但的确不曾忘却军中时光,当年圣上留我是念我年幼,不想我受颠沛流离之苦,如今我已及冠,家父又几次重伤,我为长子理应扛起家中一片天地。”

“小侯爷再叫喊也是无用,不是圣上信不过小侯爷啊。”刘誉站在一侧,捏着拂尘阴阳怪气道,“小侯爷还记得刀怎么拿吗?不是圣上不信小侯爷,而是兹事体大,莫要因为你急着建功立业而误了圣上的大计,到时冲撞了龙体,老侯爷的晚节再英名不保。”

黎明清忍无可忍,当时就要站起来与刘誉理论,黎奕拉住自家妹子,似是没听见刘誉的冷嘲热讽。

“既然兹事体大,那公公可别在这传错了圣意,让有心人听去了再一纸圣状告到御前,怕吃不了兜着走的是公公。”齐知远赶到保和殿,掀袍跪在黎奕边上,“我同你一块跪。”

黎奕闭眼,似没看见齐知远:“这是黎家的事,不要引火上身。”

陈老三听乌孟说后怒斥二人荒唐,齐知远心中担忧,从黎家出门后便直奔宫中。

“前些日子还要来我家下聘礼娶我,今天就不认了?”齐知远低声道,“你放心,安国武侯是国之良将,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今日我不是为了你们黎家,而是为了自己的立场跪在这。”

刘誉讥笑:“齐大人若是无事可做,让洒家和御史台说一声,多的是地方需要巡按。”

齐知远懒理刘誉,在地上磕头后喊道:“圣上仁德,我辈虽不足为道,但也有志报国,有能之士不该怀才不遇!”

黎奕不再劝阻齐知远,继续道:“父亲战场上无往不利,我的确是不能比拟,但是所谓‘战神’也不过是**凡胎的凡人,如果圣上执意启用我父,那黎奕为父请职,奏请圣上应允我父为此次监军……”

书房大门被人再次推开,齐知远抬头,身着敖龙兜鍪的男人跨了出来,男人面目威仪,两鬓虽白却不减雄威之姿,单是眼神扫过去便让人心生怵态。

只需一眼便能认定,此人是战神黎敬天。

黎奕也看见了黎敬天:“父亲!”

“在这嚷嚷什么?”黎敬天关上房门,大步往前,“都跟我来。”

猴魁的两蕾自然舒展,悬立于水线之上,黎敬天的轻漾茶杯,晃出一圈波纹。

屋内一片寂静。

陈老三见到黎敬天先是欣喜,摸脉后眉头立马皱成一个“川”:“将军伤还未好,宫中有最好的御医和药材,此时回家做什么?”

黎敬天盯着此时死活不吭声的黎奕:“我若不回家,这两个逆子怕是能在御前跪一天。”

陈老三幸灾乐祸:“年轻人老站着对腰不好,跪跪也行。”

“将军可别误会,长懿去殿前是擅自做主,我也不过刚刚才知晓。”见黎敬天看向自己,陈老三忙撇清干系,“长懿,你可还记得军中纪法?”

“军令如山,任何决定不能越俎代庖,越级上报。”黎奕终于开口,起身跪在黎敬天面前,“这五十军棍长懿领的心甘情愿!”

黎明清见黎奕起身,也跪了下来:“此事非兄长一人决定,明清也愿领五十军棍!”

陈老三“哎哟”一声,要去扶黎明清:“你一个女儿家家的瞎凑什么热闹!真以为杀几个赛坎人就是顶天立地的女将军了?”

“我认为兄长没做错,父亲要罚就连我一块罚,五十军棍而已!”黎明清说罢就将头发咬在嘴中,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陈老三扶额:“亲娘哎!这两人真是脱裤子放屁!快来人,将二小姐带下去!”

“此事乃我一人所决,与明清无关。”黎奕虽然下跪,但腰身却挺得笔直,见黎明清被带走,黎奕道,“可是作为儿女,今日我就算被军棍打死,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走出家门,同圣上亲征!”

黎敬天怔了一下,随即呵呵一笑:“老三,你瞧这兔崽子,连他爹都敢拦了,我怎么不知道老子做的决定还要儿子点头答应?”

陈老三凑在黎奕身边,低声道:“长懿,此事改日再谈!”

齐知远知道自己此时站在这里不合时宜,这毕竟是黎家家事,他本想找个借口出去,没想到黎奕道:“改日是什么时候?等你们出发回来后再谈吗?这里没有外人,就今日谈吧!我已决意与知远相守,在我心里,他就是我黎家人。”

齐知远刚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

陈老三气得直拍胸口:“你这条小倔驴!实在是倔!”

黎奕又问:“敢问父亲,心中可有我和明清的位置?可有这个家的位置?”

“没你的位置我养你这么大!来人,他要挨打就给我打!”黎敬天拍着桌子就站起来走向黎奕,陈老三吓得一激灵,赶来替大将军捋气,“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两侧军棍手已就位,黎敬天手持军棍立在黎奕身侧,怒目圆睁斥道:“今日就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家?”

“我以为你打小长在疆北,见过众生苦相,心中明白,可没想到你糊涂至厮!”众目睽睽之下,黎敬天一棍子夯在黎奕的背上,黎奕猝不及防双手撑地,勉强支起半个身。

齐知远急急站起:“将军!”

黎敬天置若罔闻,又是猛然一棍落在黎奕的腿上:“我生是大元的将军,死也是大元的士兵!边疆守将没有家,若是有,那一定是风尸沙场,那就是我的归宿!”

五十仗一仗没落,等毕后黎奕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家仆们将自家少爷拖拽上板舆,齐知远刚跟出去就碰见了守在门口的陈老三。

陈老三拦住齐知远:“借一步说话。”

二人行至后院,陈老三才开口:“齐小公子刚刚怎么不拦住将军?”

齐知远垂眸:“这五十军棍黎奕领得心甘情愿,就算我拦也没用。”

他身负血海深仇,黎奕却从未自以为是要替他复仇,反而尊重他的选择,在他每走一步时默默的帮衬他、扶持他,齐知远看在眼里,心中感激。

陈老三看着齐知远,心里忧喜参半,本以为二人只是风场逐月,没想到已是同袍同泽。

“将军常年不在身边,长懿很少与人交心。”似有所感,陈老三驻足,问:“你可知将军一生为何没有败仗?”

见齐知远洗耳恭听,陈老三又道:“将军起兵之初和旁的将军不一样,他在疆北起兵,疆北那时还没开荒,来应征的不是流民就是家里穷得实在吃不上饭的,等要打仗时,将军也就凑了六百多人。我当时想六百多个人还打个蛋,等打仗了大不了就装死,家里人拿到抚恤了我就偷偷跑回家,但将军不一样,他将这六百人视为兄弟,他能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每日操练起得他比谁都早,谁家有点事他第一个去帮忙。我这里。”

陈老三捶了捶胸口:“我第一次带兵时经验不足,将军为了救我将护心甲脱给我,让我一定要活着回去领军棍,自己却遭人暗箭,显些死在沙场上。”

“他知道大家都是穷苦出生,但是他让我们自己举起武器去捍卫自己的家园,你看我们脚下这块地,那一块不是先辈用鲜血换来的?”陈老三继续往前走,道,“黎家军的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将军,就没有今日的疆北,也没有今日安富足乐的大元。别人看着我们觉得我们是将军的后盾,但旁人不知,将军才是玄甲骑兵的依靠。”

“将军是真英雄。”齐知远道,“长懿并非冥顽不灵之人,来日方长,他们父子心意相通,总有一天能相互理解。”

陈老三拱手:“今日明明是黎家家事,却要齐小公子在御前出面,陈老三打心底过意不去。”

齐知远道:“老侯爷戎马一生,立下无数丰功伟绩,我所言不过肺腑之言,陈将军有何过意不去。”

陈老三心中百感万千:“见你如此,周大人在九泉得见,心中定得宽慰。”

齐知远脚步一滞,转头看向陈老三。

陈老三解释:“别误会,此事并非长懿透露。你设计利用小万子之死想牵连安国侯府时我便得知。当时对你还有误会,反倒是长懿写信给我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齐知远从未像这样被人当面拆穿身份,他顶着“齐知远”这张面皮活了快二十年,面皮抽枝发芽,都快长进他的血肉里了,如今被人一掀,反倒是周家的这个身份像是上辈子的事。

“长懿与我细说了你的心境,我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陈老三抓了抓脖子,无奈道,“那死小子,往年一年能写一封家书给我,封封都是安好莫念,唯独那次写了几页纸,我收到信时心里还乐呵,结果一打开全是你的事。”

齐知远知道陈老三没有恶意,干脆坦率直言:“当时我被仇恨蒙蔽,心中想着只要能搅浑这滩死水,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也无所谓。”

陈老三道:“午夜梦回时,我总会忆起那年清明,那年侯爷军功累累,圣上还未下令,徽京城百姓便自发打开城门,冲将军掷果撒花,此事本该是人人交口的美事,奈何君主善嫉爱妒,朝堂之上又有奸人作祟,几次三番上书后圣上终于决意,在那年中秋将长懿和明清留在京中,看似恩养,实为质子。”

那年正是周家被灭门那年,齐知远如僵死之人一样夜不成寐,晚上躺在齐家的床榻上,白日清醒时就去偷听齐墨书房里传出来只言片语,那时他睁眼所见便是猩红一片,发臭的鲜血浓稠成浆,化作巨手,捂住他的口鼻,堵在他的胸口。

那年的黎奕,心里定是和他一样难受。

齐知远唇舌发苦:“侯爷是藩王,无征召不得回京,侯府只有长懿这么一个独子,圣上这么做,是想绝了疆北的路。”

“与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相比,当今圣上更担心自己的龙椅。”陈老三道,“我同你讲这些并非是托词,那年长懿在周府发现你后,我们本想之后再找个机会去寻你,但是侯爷背后的眼睛太多,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自身已是泥菩萨过河。后来我们也曾去周府附近找过你,只是没想到你去了齐府。”

齐知远苦笑:“当年亏得齐大人收留,我才侥幸逃活,只是多年宿仇早已根植入髓,如今的我也不过是承载族人怨恨的行尸走肉。”

陈老三忆起往事,正色道:“周大人一生纯白,我黎家军上下都曾受过他的恩惠,若齐小公子信得过,我愿意与公子讲讲当年的真相。”

“当年翰林院编修官贾士德受命编写通鉴,云游四方,中途因刘誉污蔑贪墨而落狱,后来因指认周大人通敌将功抵过在昭狱中出来后,却突然加官进爵位置太常卿。”陈老三顿了顿,“后我们核实,当年刘誉手中那份通敌罪证,便是他在狱中所呈。”

云雾缭绕的阴黑夜晚终于劈下了冷雷,齐知远再也顾不上礼节,猛地往前一步:“这是何意?!”

陈老三道:“贾士德没当两年太常卿便告老回木里老家,说是年事已高,想衣锦还乡,他致仕后将军曾派我暗中寻访过此人,想着此人知晓太多,又是周岑一案的关键人物,刘党一行人定不会轻易绕过他,然而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既没有回到木里老家,也没有留在徽京城。怕是已经不在人世。”

洑水人抓住了稻草也会将其视为浮木,齐知远未曾想过这条踽踽独行的末路竟也有尽时。

若是连诬告之人都不在人世,那世间又有谁还能证明周家清白?

“木里。”齐知远心中绞痛,口中喃喃,“我这就去木里,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贾士德找出来。”

“我告知你真相并非让你复仇,黎家军在木里附近有驻兵,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没有放弃寻找贾士德的下落,若有朝一日能找到贾士德,我定会寻机会证明周大人的清白,你身为朝廷命官,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无故前往木里已是让人起疑。再者。”陈老三酝酿道,“如今人人都知你与黎奕关系匪浅,一举一动更当谨言慎行。”

似被人泼了好大一盆凉水,齐知远当即冷静下来,他心中了然陈老三的深意,黯然道:“今日我来还有一事。侯爷如今身体抱恙,长懿为黎家独子,应担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疆北不可一日无后,我与他……不过是黄柯一梦,还请将军好言,劝劝长懿,让他早日娶妻生子。”

“我也并非那个意思,哎!行军之人向来嘴笨,我也说不清楚。我知晓黎奕,他向来重情,来日方长,你还需冷静行事。”陈老三打了自己嘴一巴掌,心里也不禁唉声叹气,他没那本领劝黎奕回头。可他见齐知远的模样,又忍不住多嘴,黎家在朝堂之上本就如履薄冰,若真触到圣上逆鳞,那才是大麻烦。

他不能不为黎家考虑。

齐知远知道陈老三为难,主动解围:“将军不用自责,我心中清楚。”

见齐知远这般懂事知理,陈老三心里更是发酸:“你若想替周家洗清冤屈,单一个贾士德,难!”

“可是若想翻案,贾士德便是漩涡的中心。”埋藏多年的情感在此刻喷薄,齐知远只感觉胸口恨意汹涌:“周家冤屈定有洗刷的一天,若是苍天无眼,我便剜下苍天的眼,要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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