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元珠

黑压压的城头绵延起伏,宽辽无垠的黑土沙坡庄严肃穆,底下是被扼杀且深埋的花黄柳莺。城内的营帐像是天上裁下的黑云,寒风簌簌,星火晃动。

夜冷寒气重,幽暗之中两侧灯烛冥冥,宛若小鬼指路,将厚重的门帘一掀,巴掌大的偏殿早已跪了一地。

许昭仪跪卧在大殿之上,一张素净的小脸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黎奕蹙眉,侧眼之间尽是各怀鬼胎的面目。

“……先皇年岁大,妾怀胎十月生下麟儿本就实属不易。长津天寒地冻,妾体质又寒凉贪暖,下手的人真是好狠的心!早就算准了这一切!竟然早早串通了宫人!谁能想到妾不过去找庖厨要碗热汤喝的空隙……”许昭仪眼神恶毒,狠狠地剜了一眼坐在殿中的新帝,许昭仪仰头痛哭,“琮儿不过是个孩子,她竟然都能下得了如此狠手!先皇啊!你快睁眼看看臣妾啊!你生前那么疼爱臣妾,如今却抛下臣妾一人在这狼贪虎视的朝野之中……!”

陈老三先黎奕一步站在殿里一侧,黎奕站到陈老三边上,听到有人小声嘟囔:“怎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

来之前黎奕已经听领路的内侍漏了点风声,孙昭赶到长津的宫殿时宫里一片凄冷,许昭仪刚出月内却只着一件单衣,小皇子的脸色也冻得青紫,早已没了人气。

那人继续嘟囔道:“先帝疼爱小皇子,特将陪伴自己幼时的老嬷嬷赐给许昭仪,这老宫女过花甲,在宫人之中德高望重,怎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边上人叹气:“人心难防,你又怎知他背后没有他人的指使?”

“听说孙将军赶到别苑时,正逢长津宫苑大雪,铺了满地。”那人正耳语间,见黎奕看向这边,忙感慨似地道,“长津十年无雪,看来连老天都在为皇子叫冤啊!”

“我看啊,男人还得趁年轻时生孩子。”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宫闱秘事更让人想嚼耳根的事,陈老三附在黎奕耳边,就差往桌上抓把瓜子了,信誓旦旦道,“你看啊,年纪大了生的孩子就容易有问题。”

“我看你个头,论点清奇。”黎奕摆摆手,将陈老三撵开,“一边去。”

殿前的许昭仪连滚带爬跪到黎敬天的脚下,要去抓黎敬天的衣角:“老侯爷,老侯爷,你要替妾与麟儿做主啊!先皇说了,您是一国支柱,生平他最仰赖您,您可一定要帮帮妾!”

安国武侯眉头紧拧,铁青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伤愈的病气,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站在一侧的蒋春秋清嗓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许昭仪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意有所指,可是据臣听说此次秋狩,是许昭仪一直闹着要来,还和先皇保证,一定会顾好小皇子。”

“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只是圣恩难久,后宫哪个女人不想让丈夫更爱自己一些?蒋大人家中五房妻妾,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许昭仪看向蒋春秋,抽噎道,“如今时过境迁,妾知道自己是一介女子,在这男人做主的朝堂上说不了什么话,妾在这哭了这么久,连脸面都不要了,无非就是想给自己的孩子要个公道,哪怕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帮到妾了!”

蒋春秋斥道:“既然身为女子就更要体会男子立世的艰辛,先帝并非你一人的先帝,如今先帝龙御归天,你应该节哀顺变才是。现在新帝刚刚即位,你又是新帝的嫔母,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一侧的杨奇听了直摇头:“蒋大人此言差矣啊!”

孙永乐踌躇道:“与其在这辩个不休,不如回京后交予大理寺……”

当即有人嚷嚷:“若没有大理寺,这个案子就办不成了吗?”

黎奕顺着声音一看,果然是南镇抚司的人,前几年大理寺办成了一件冤案,苦主趁着咸丰帝南巡时击登闻鼓鸣冤,咸丰帝听闻鼓声后大怒,将大理寺的案件分流了一部分给南镇抚司,从此以后南镇抚司和大理寺成了互看不顺眼的死对头。

“并非办不成,并非办不成。”孙永乐吓得连忙摆手,“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有关龙嗣,还得需慢慢商议。”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喧哗。

黎奕看向殿中,年轻的新帝身上龙衮都还未理平,整个人局促又皱巴,放在膝头的双手摊开又握住,一脸茫然地在屋内四顾。

黎奕碰了碰陈老三:“小皇子是怎么走的?”

“被人掐死的。”陈老三幸灾乐祸,“孙昭出行不利,伺候小皇子的嬷嬷在长津宫里畏罪潜逃,只带回了个被吓得痴傻的宫女,如今许昭仪一口咬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前不久的许昭仪还是咸丰帝身边最得意的妃子,刚诞下的皇子还被取名为“琮”,当时有言太子地位不保,结果不过短短数月,就发生了翻天覆的变化。

谁的本领这么通天?

平日里侃侃而谈的臣子们纷纷揣起了手,辩驳和争吵犹如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嘴八舌间的唾沫星子像是要将人淹死,油灯跃动,众人脸上各有各的斑驳。

“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得成,将军让我去审孙昭带来的疯傻宫女,你说我一个粗人能审出个什么?还不如让南镇抚司的人去,反正那女人一看见我就开始哭,叽叽歪歪的,又吵又烦。”忠州风沙大,水粮又紧缺,陈老三抱怨之余又忍不住怜惜自己几日都没沾到荤腥的五脏庙起来,“早知道忠州一行拖这么长时间,我就带头羊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徽京的羊肉和疆北的肉比总是差了点……”

南镇抚司以手段阴毒闻名,狱司之所以臭名昭著少不了他们一份功,一个小的宫女落到他们手里怕是还活不过明日,幸而此刻南镇抚司与孙永乐吵得脸红脖子粗,无暇顾及其他。

“羊肉没有,但是乌孟今天捉了只飞鹰,此刻应该在烤鹰肉吃。”黎奕顺手拿了陈老三的令牌,“让我去审吧。”

忠州本就穷苦,如今又逢战事,城内的驿站都不如营地里来得舒坦,更别提年久失修的牢狱。

黎奕到的时候正逢深夜,打着哈欠的小吏看了眼黎奕的令牌后便将他放了进去。

牢内晦暗难行,地面也是坑洼不平,阴潮的霉味扑鼻而来。煤油灯在手中晃动,人刚行进窄路,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尖叫声。

黎奕猛地一个转身,火光跳跃,照出一个缩在角落的阴影,女人像见不得光的阴鼠,嘶喊一声后就死死地抱住头,尖叫道:“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不要杀我!”

宫女年岁不大,露出的手指溃烂,指甲末端还见了血肉,想必这几日已经受了不少的苛待,黎奕走近,正色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看见了……我看见了……一朵花,它们生在冬天……变成了一朵白花……”女人松开手,一双眼睛惊疑不定,随后又紧紧地搂住自己,“好冷啊!好疼啊!救救我,我求求你……”

疯子。

“你这样问她是不会告诉你的。”熟悉的声音从一侧响起,黎奕拎着煤油灯看向一侧,齐知远已然站在了他的对面。见黎奕看到自己,齐知远温和道,“在后宫中生存不比在朝堂上来得容易,既想活下去又不想惹事,装傻是最简单的选择。”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掺和别人的事?”黎奕掏出匕首,一刀切了上锈的牢锁,“让我看看,这群人有没有虐待你。”

“侯爷一切安好?”齐知远任由黎奕上下摆弄,“先帝为太子谋筹太多,任是尚父之谊也经不起砥砺,黎家不如趁此机会解甲归田,回到疆北。”

黎奕冷哼:“你倒是爱操心。”

“没办法,谁让你是我最牵肠挂肚的人。”齐知远甜言软语说得好似肺腑之言,“再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你残害刘誉,是想让我陪你一起进狱司么?”黎奕明白齐知远话中深意,那日围剿的飞鹰特勤不寻常之处太多,只要细想就能发现其中端倪。

“我不该瞒你。”齐知远正色,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淡漠,“刘誉不废,天下不宁,若想奠定大元百年基业,总有人要做出牺牲。”

黎奕道:“古往今来,将私仇说成国家大义的,你是头一个。”

“先帝狭隘,他连老侯爷那样的良将都留不得,又怎么可能会否认自己的过错。我是故意等刘誉杀了先帝后才出现的。”齐知远低眉顺眼,“我知此事我做的不妥,我应同你通个气。”

黎奕的眉间似有团黑气氤氲,眼皮都没抬起一下。

他气得不是这个。

齐知远瓮声瓮气:“我错了。”

黎奕依旧没说话。

齐知远自言自语似的:“你是打算一辈子不理我吗?那我不如就在这牢狱中度过残生罢了。反正我本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齐知远沉默了一会儿,背对着黎奕坐了下来,“小侯爷走吧,如今我是阶下囚,与你更是云泥之别。此别经年,来生再见吧!”

“你是没人要吗?!那我同你在一起这么久算什么?!我算什么!”黎奕怒了,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齐知远会去报仇,他见过周家惨案,所以更能体谅他,他比谁都明白齐知远的一意孤行,甚至能为了成全齐知远而付出自己生命。

可他也恨被人埋在鼓里,更恨齐知远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

知道齐知远失踪时,黎奕恨不得一人单骑剿了所有羌渠兵,他戎马多年,从未像这次失去理智过。

“我错了。”齐知远这次说得认真,他去拉黎奕的衣袖,“对不起。”

齐知远看着狼狈,毫无往常干净潇洒的模样,揉紧的心脏在对方脏兮兮的脸颊中松快起来,黎奕用手揩去他面上的灰,穿过对方的长发,轻轻一带,齐知远便贴在了他的怀里。

太好了,他的心上人没事。

“没有下次了。”黎奕道。

他这次是真的怕了。

齐知远将埋在他胸口的头抬起来,冲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她叫元珠,是个可怜人。锦衣卫的人说若寻不到犯人,就拿她将替罪羊交差。”齐知远轻咳一声后看了眼元珠,他以为黎奕还生自己的气,讲起话来都小心翼翼。

齐知远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想了想,又厚着脸皮道:“我吃好喝好,这几天睡得都比在外面香。进来还没有两天,沧牙就送了两趟物资,你看,乌孟刚刚还托人还给我送了烤鸟腿,你吃吗?”

一听到对方这么没心没肺,黎奕瞬间火气涌上心头:“明日大军回京,你当真没一点怕觉。”

“我怕,里面太暗了,也没人陪我说话,而且我还总是忍不住想到你。”齐知远推开牢房,往前一步,“我怕我就这样死了,再也见不到你。”

黎奕放下煤油灯,借着光亮寻出一圈光净的地坐下。乌孟虽交代好了锦衣卫,但齐知远身上旧伤横叠,肩上几处都快成了沉疴。

黎奕比谁都清楚齐知远的乖僻冷漠和口腹蜜剑,故意冷淡道:“我还以为你想和我断得更干净点。”

“坐。”黎奕指指自己的面前,让齐知远坐下。

齐知远不明所以,靠着黎奕席地而坐。

连着时日的奔波让面前人的身体愈发单薄,黎奕抚过齐知远的肩胛,总觉得自己稍不注意就能将人折断,药瓶在手中捻抹,黎奕思考再三,还是将其放到了齐知远手里。

“自己上药。”黎奕站了起来,又道,“我在这看着你上。”

见眼前人并没有和自己亲近的打算,齐知远心中酸味泛起,一波一波,融成了苦楚。

在黎奕来之前,夏槐宁曾冒险来见他一面。夏和仲云心鹤眼,讲话素留三分情面,但提及黎奕时却难得的愤慨。

本以为黎奕会狠狠地训斥自己一顿,只没想到二人相处至今的雪泥鸿爪,本本源源,桩桩件件都只让他一人镌心铭骨。

齐知远扬面,露出一个清煦的笑:“自是要断干净的。”

齐知远道:“乌孟说你受伤了。”

齐知远上好药,黎奕扔来一件袍子,他随意的披在身上,坐在地上转过身,握住黎奕的手来抚摸把玩:“疼吗?”

齐知远的姿态卑膝,动作如同庭院中懒散的小兽,黑黢黢的瞳孔脆弱天真,黎奕显些认为他要舔舐自己。

黎奕靠近,像摸疆北的那只白猫一样,抚过齐知远的脸。

他总能挠得他心里又气痒又痒。

“阎王没收我,说我命硬,日后就算死也是风流死的,小鬼收不了我。”黎奕替齐知远穿好衣服,“一日两次,药粉用完了和乌孟说,女孩子不要留疤。”

齐知远生来就擅长得寸进尺,他勾手搂住黎奕的脖颈,伸懒腰似地挂在他的身上:“真是巧了,我也见过阎王,他也不要我,说我是牡丹花成精,专治命硬的大木头。”

“巧舌如簧。”黎奕扳住齐知远的下巴,“是该说你能说会道还是睚眦必报,是哪个阎王爷和你说的浑话?等以后我死了定要去地府告你们的状。”

二人相拥在长满青苔的墙角,手臂伸展,任由稻草枝划过肌肤,刺挠得人心痒痒。

“好多花!”披头散发的女人爬行中猛地凑过来,指着齐知远肩上的伤口,“你开了好多花!”

齐知远大吃一惊,往后连退几步:“你干什么?!”

“水,水!”元珠滞了一下,当即急了,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水!我要水!”

齐知远镇定下来,心里的那点旖旎当场消散,他看着元珠,问道:“你要水做什么?”

“有人!咯咯,等等她来了,她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咯咯。”女人张开五指,笑得扭曲又神秘,冲着齐知远的脖子卡过去,“我偷偷告诉你,她想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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