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他。”韩祈月看着手中赵伋送来的陈情表,在屋内来回踱步,越看越气愤,咬牙切齿,“我父亲当年如此待他,他竟投靠惠卿污蔑我父亲!”她双手一撂纸张,走到赵伋面前,“三哥,他人在哪里?我要当面质问他!”
赵伋还没发话,郭守燕一把将她拉到榻边坐下,开始顺毛:“消消气消消气,这样的人以后有的是时间教训,我们往好处想,这个人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我们手里扳倒惠卿的人证物证皆在。官家召你进宫,你将这东西献于官家,保不齐官家就认清了惠卿的真面目,再加上陆先生、我爹、许中丞,还有那些清流的弹劾,惠卿这次非死即伤!”
韩祈月脑热的劲头一过,也就不再计较什么,她抬眼看向赵伋:“官家这次召我进宫,怕就是要问我父亲与惠卿之事,我该如何回答他?实话实说吗?”
赵伋点头:“对,实话实说。”
“但我的话必定难听。我怕……”
“别怕,如今是官家对不住你们,他不会,也……不敢对你们如何。百姓的悠悠众口,御史台和清流的脾气,都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韩祈月听赵伋称自己父亲为官家,心中颇为奇怪,问道:“三哥为何这样称呼官家?”
赵伋失笑:“我也愿意称他为父亲或者爹爹,可是……有些事情,却无法再让我坦然处之。
“我思前想后,惠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似乎并非不知,而是……既知却放任自流。我此前不愿面对,如今却是越来越清楚明白,我父亲,官家他……他为了图一时安稳,不争不战,一退再退,一让再让!”
赵伋手上的茶盏被他狠狠地砸在几案上,韩祈月上前想要安抚,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在她的心里,也早有了这个答案,只不过她不敢相信堂堂一国君主,会胆怯至此,昏庸至此。
“那如果官家真如你所说,我们把这陈情表递上去,你觉得会有几分胜算?”郭守燕问道。
赵伋叹气:“不到万不得已,这东西,我们还是得自己留着。阿皎,你进宫时,将这陈情表带好,若是我父亲有意悔改,你便将这东西给他,若是他仍旧包庇惠卿……”
“我会将这陈情表带回来,还给你。”韩祈月定定地看着赵伋,“三哥……如今官家怕是已然怀疑你有夺嫡篡位之心,我再进宫求他为韩家军沉冤昭雪,贬斥惠卿,官家会不会……”
“这些都是我该操心的事,你不必如此烦忧。你只需平平安安回来便好。何况……我确有此心,你又不是不知?”
韩祈月回头望了一眼郭守燕,只见他有些惊讶地笑了一下:“可以啊,如此坦诚。”
“事到如今,共同谋事,我必不能瞒你们。还有一事……”赵伋看向韩祈月,又迅速低眉,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子,“我要娶妻了。”
韩祈月微微一愣,心中莫名陷落,却又在一瞬间释然,她笑道:“这是好事啊,哪家姑娘?”
“安阳侯之女,顾熹微。”
安阳后手握重兵,若是官家防着赵伋,断不会让他娶顾熹微为妻。韩祈月问道:“官家……是不是还不知道?”
“是,他日后会知道的。”意味深长的一句话,韩祈月暗自咂摸,默然点点头。
等到赵伋离开,郭守燕才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欠揍地问道:“难受吗?”
“什么啊?”前不着调后不接尾的,问得韩祈月一头雾水。
郭守燕朝着赵伋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人要娶妻了,你难受吗?”
韩祈月觉得自己被挑衅了,她气得深吸一口气,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郭守燕!皮痒了是不是!”
郭守燕心中乐开了花,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地吻了一口,亲得韩祈月发懵。
“是,皮痒了,你打我吧。你打我一下,我就亲你一口。打我一下,我就亲你一口,怎么样都是我赚了。”
韩祈月失笑陷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把玩自己的长发,听见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从今往后我都不用担心别人把你抢走了。”
“谁说的,万一除了赵伋我又看上别人了呢?”
“你不会。”郭守燕信誓旦旦,“你有我了你就看不上别人了。”
“臭不要脸!”
郭守燕笑着紧了紧自己的怀抱:“我们熬过那么多事情,我还等着娶你回家见我父母呢。此番进宫,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平安回来。”
韩祈月埋首于郭守燕胸膛,闷闷地应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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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自右掖门进,直入右长庆门,又行了一段时候,停在垂拱殿外头。
内侍在外头叫道:“韩娘子,我们到了。”
韩祈月扶着内侍的手下了马车,仰头望去,四壁高垣,雕梁画栋,辉煌广阔。她只看了一眼,便沉下眼眸,问道:“我自己进去吗?”
“奴婢会陪着韩娘子一同进去,只是到了福宁殿,便是韩娘子自己要走的路了。”
穿过幽深的宫廊,又是重重叠叠的宫门,韩祈月只觉自己走得极累,被这巍峨宫殿挤压着的人们怕更是喘不过气来吧。
她忽然想起了赵伋的眼泪,他说他很寂寞,他让她不要离开。彼时的韩祈月并不懂一个高高在上的亲王,皇帝受宠的三子到底有何落寞,可如今瞧见这森然宫阙,韩祈月竟是生出深深的怜悯。
“韩娘子。”内侍喊了她一声。
韩祈月抬头望去,福宁殿三个大字高悬在门楣上,她抚了抚胸,感受着胸腔内的心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好似将一切看淡,心神畅然,眼中心里只有为父沉冤昭雪一事,不死不休。
她在前往皇宫前便与郭守燕促膝长谈,若是皇帝不愿意承认错误怎么办?若是皇帝包庇惠卿怎么办?若是即使事态如此,她仍旧执拗抗争又怎么办?
皇帝不悦,惠卿亦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你们又怎么办?
郭守燕听完这话,只是拥着她,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温柔道:“我父母兄长的坚持,陆家父女的坚持,皆不仅仅是为了你,为了韩将军,更是为了他们心中的道义与国家。他们奋不顾身,我们也不能怕。”
韩祈月每每回想起郭守燕的言辞,心如明镜,不再为任何担忧烦扰心生波澜——他们都在我身后。
她如是想。
福宁殿内燃着龙脑香,韩祈月绕过屏风,看见斜倚在榻上的皇帝。侍女坐在下首替他捶腿,另有一侍女跪在他身前,双手举着盛装葡萄荔枝的托盘。
“陛下,韩娘子到了。”
皇帝缓缓睁开眼,微弱的光在他眼里闪烁。他一扬袖将下人们都遣退,朝韩祈月招了招手:“近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韩祈月几步上前,抬头直直望向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眼中无一惧色。
皇帝瞧见她的神情,又打量一番她的容貌,点头笑道:“不愧为韩盛之女,凌厉之感丝毫不减。今年多大了?”
“十九。”
“十九啊……”皇帝似是感慨万千,“如花般的年纪,怎的偏偏命运多舛。若是当年你随赵伋回京,怕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以你二人情深,日子必定美满。”
韩祈月听见皇帝这动人至深的语气心中只觉苦涩发笑,想体面地回答他,却发现自己如鲠在喉,半分说不出话来。
“陛下……”韩祈月嗫嚅着嘴唇,终是与自己妥协,“陛下当真如此觉得吗?陛下认为,我只要嫁于明王殿下,成为明王妃,我父亲被害,惨遭污名,我就能事不关己,平安度日?惠卿不会弹劾我吗?御史不会上奏吗?陛下又会不会逼迫明王休了我?或者直接一杯毒酒赐死,连皇室玉牒里的名字都会将我移除。”
皇帝听完这番言辞,双唇紧抿,脸色阴沉,他盯着韩祈月看,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怒火。他深呼吸,平静道:“你若是早日嫁于老三,你父亲也不至于此,我也会让他早早回京,安享余年。”
“金人南下,试问朝中真正堪当大任的将领有几何?我父亲回京,又有谁能够接任他的位子?再退一万步,朝中真有人能够接任我父亲,但我父亲当真愿意回来吗?”韩祈月声泪俱下,她眼前,是战火连天、尸横遍野、哀鸿遍野的密州城,她父亲残甲上阵,迎着如血夕阳披风烈烈。
“我父亲他更愿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不是死在这逼仄阴诡,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中!”
“放肆!”皇帝拍案而起,他的吼声回荡在福宁殿的每一个角落,紧紧将韩祈月包围。可韩祈月仍是背脊挺直,无畏无惧地看着这个逼迫她仰视的男人,如战士迎向死亡,“陛下,当年我父亲之死,是您默许的,对吗?密州城五千士兵,三万余百姓,在您的奏折中不过是寥寥数字,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您……您为何要听信惠卿的谗言,您为何要杀了我父亲!”
一杯热茶从额上砸下来,韩祈月被皇帝淋了满头。
他气急败坏地,失魂落魄地倒回榻上,将茶盏狠狠地敲在几案上,盯着韩祈月,目眦尽裂。
韩祈月拂去额上的茶叶,笑道:“陛下如今,是不是特别恨那毒药没要了我的命?
“我如此大逆不道,陛下要杀我吗?”她说得坦然,如同寒暄。
皇帝就盯着她,讽刺荒唐地失笑道:“好好好,甚好,韩盛一个武将,竟生出你这样舌灿莲花,心思缜密的女儿。你勾引郭知府之子,又伙同明州首富柳家,万松书院陆家,许家翻账生事,你们所图为何?易储吗?赵伋让你这么做的?你们想造反吗?”
“陛下,我只希望陛下能证明我父亲是无辜的,只希望陛下能认清惠卿的真面目,不再被奸人蒙蔽。事到如今,陛下居高位多年,难道还觉得他惠卿双手干净,不染纤尘吗?难道仍旧觉得,只是陈序言一人之过?”
韩祈月言辞恳切,她的话语如同利箭一般刺得皇帝心千疮百孔,将他一直封藏的恐惧与退缩瓦解在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女孩面前。他竟有些不敢看她。
“黄毛小儿,大放厥词!”皇帝紧紧攥着龙椅两侧的把手,“朕能容忍你在此放肆,已是对你莫大的开恩,你利用明王对你的旧情,搬弄是非,妄议朝政,还无凭无据污蔑当朝宰辅,简直无知至极,无耻至极!朕念你是抗金将领之独女对你网开一面,你也莫要再强求其他恩典。朕赐你良田百亩,千两银钱,于明州江畔,安度余生吧。若是再敢生事,朕绝不姑息!”
“陛下——”韩祈月震惊于皇帝的决绝与昏聩,偏听则暗,他已然将惠卿视作自己亲信,自己还如此螳臂当车,慧耶?蠢耶?
“出、去。”皇帝双眸微红,浑浊的眼神锁住韩祈月,似是要将她绞死在自己的威吓之下。
韩祈月被内侍牵引着出了宫殿,她不可置信地回望着高堂之上的皇帝,袖中陈情表已是被揉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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