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燕看着她,叹了口气:“你都听见了?”
韩祈月点点头:“嗯,不是有意的。”
郭守燕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腕往院子走:“那你怎么想的?”
“嗯?”
“你还想退婚吗?”
“你想退吗?”
郭守燕停下步子,低头想了半瞬,看着韩祈月:“要不……缓缓?”
许是因为方才知道了他们郭家与惠卿的关系,韩祈月心中并没有那么讨厌郭守燕了,她看方才郭易行骂他骂得很,也有些于心不忍,便点点头:“好。”
果然!郭守燕在心中感叹自己的聪明才智,果然她不想退婚,之前只是逼着自己说假话,硬诓我呢!
可一想到这一层,郭守燕也不是气也不是恼,只是惊喜中带着几丝好奇。为什么呢?这个小娘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他心忽然软了,竟就这样妥协了呢?
郭守燕将韩祈月送到她的院子,见她发上仍旧簪着自己给她的杏花,不禁问道:“你喜欢杏花吗?”
韩祈月一愣,这问题于她而言倒是新奇。从小到大她都长在一堆叔叔伯伯当中,从没有人将她当做过女孩子,自然也不会有人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花。
“尚可。”韩祈月有些迟疑。
郭守燕看着她笑了笑:“那明天你同我一起出门。”
“你又要去哪里?”韩祈月以为他是因为郭易行的话才勉强自己,忙回绝道,“你不必带上我……”
“是去安置流民。”郭守燕知道韩祈月误会自己又要去歌舞酒会,问道,“你当真不去?”
流民二字出口,韩祈月心上一颤:“哪儿的流民?”
“北地,也有密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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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守燕此前也同她讲起过他有些自置的营生,但她看他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只当郭守燕又说大话骗她。直到今日他带着自己去了城西的米铺,韩祈月才发现郭守燕之前与她说的那些,全部都是真的。
郭记米铺的伙计们一早就把郭守燕吩咐好拿出来的大米搬上了牛车,还运了两车的柴火与已经煮好的米粥。
郭守燕与曹掌柜在牛车旁清点物资,韩祈月不想打扰他们就站得稍远些看着他们。
要说郭守燕的长相与他的名字着实不符。如果不是在明州,韩祈月初见他时,也一定会认出他是个江南人。他长得太过清秀干净,整个人如同被江南春日细雨浸润琢磨过的白玉,剔透又温和。可他的名字,却如同戍守肃杀边疆的将军。
韩祈月一直以为他顶多是个长得还算好看的纨绔,没想到绣花枕头里面也未必一定是烂稻草啊。
郭守燕清点完货物,走到韩祈月面前,用手替她挡着明州清明时节的绵绵细雨:“你上马车吧。”
“那你呢?”
郭守燕笑了笑,露出嘴角的酒窝:“我做后头的车,和掌柜的他们一起看货。你快上马车吧,别被淋坏了。”
韩祈月不变推辞,便也点点头,从善如流上了马车。
一行人到了城门口,郭守燕跳下牛车来接韩祈月,扶着她走下凳子,又从马车里拿出帷帽递给她:“把这个带上。”
“不用。”韩祈月推了回去,“我也是要帮忙的,带着这个不方便。”
郭守燕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真是奇了,帷帽丫鬟什么的,怎么到你这儿就都不需要了呢?”
韩祈月自知道他们家与惠卿的关系时,就不再想如履薄冰伪装着生活下去。她笑看着郭守燕,回道:“对啊,就是不需要了。”说罢,转身走到牛车帮着伙计们一起卸货。
郭守燕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叫她来是带她来看看眼界的,不是让她来干粗活的。这下倒好,自己还没说话,她倒是先动起手来了。
韩祈月正与伙计商量着将米袋放在何处,就被郭守燕拉到棚子底下。他将帷帽扣在韩祈月的头上,抿了抿嘴不看她:“带上吧,你不必因为寄人篱下就战战兢兢,我给你什么你都不要,还要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做回你自己便好了,在我面前……”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将话说了出来:“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着自己,明白了?”
韩祈月当真是没拘着自己,只是郭守燕不这样认为。
“好。”韩祈月无奈接过帷帽戴上,乖巧地坐在棚子底下,“这样行了吗?”
郭守燕满意地点点头:“等会儿城门就要开了,流民涌进来人会很多,你别怕,守卫们看着我们摊子呢,不会撞到你的。你只要站在这里施粥就好了。”说完他又回头问道,“你会施粥吗?”
韩祈月真是被这无法解释的误会弄得无奈叹气:“会。”
郭守燕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点了点头,显然不相信她说的,等走到牛车边上安排伙计们卸货时,眼睛还盯着韩祈月。
“少爷!”曹掌柜喊了一声。
郭守燕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吓了一跳,没好气地问:“做什么吓人?”
“不是啊,少爷……”曹掌柜悄声询问,“您从没带姑娘来过铺子。前些日子我们听府里的人说啊,说您指腹为婚的娘子来了,是不是这位娘子啊?”
这话让郭守燕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拿着扇子瞧了瞧手心,仰看这天想了半晌:“是她。”
“还真是呢?那小的今早都没能打个招呼,现在就去……”
“回来!去什么去!”郭守燕同她约定的是缓缓退婚,最后还是要退婚的,如今让她知道自己同下人讲的是什么那还得了?
这厢城门已开,守城的士兵们分列两侧,一侧过的是有通关文书与户籍的人,一侧则是战乱流民,当场记录原生地与姓名。此地来投奔亲戚的直接由亲戚接走,若没有亲戚的则由州府安排住所。
韩祈月见有人来到粥摊前,立马起身去拿勺子。可头上的帷帽却不听使唤,纱幔一直从帽顶往下滑扰她视线。最终她忍无可忍,解下系带将帷帽扔在一边。韩祈月今日并未如何打扮,只是随意地将长发绾于头顶簪了跟珠钗,剩下的青丝披在背后,鬓边是细碎的绒毛,雨后初升的晨光打在她的脸上,发上,泛着绮丽的金色的光。热粥雾气腾腾,给她平静的脸上添了几分蒸腾的烟火气息。
郭守燕从来都觉得她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遇事除了哭哭啼啼别无他法的大小姐。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是。她是真的愿意亲力亲为,即使是她不擅长的事,她也愿意尝试。郭守燕看着韩祈月用襻膊束起袖子,露出洁白的胳膊,热粥雾气氤氲在她的脸庞上,朦朦胧胧。她笑着与前来盛粥的百姓说着话,眼里是关切的温柔。那一瞬间,郭守燕觉得就算是她拨弄头发飞扬起来的发丝尖都是极好看的。
“您要几碗?”韩祈月看着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老人问道。
“一……一碗。”
韩祈月蹙眉问道:“就要一碗?奶奶您别怕浪费,今日的粥是管够的,您可以再拿几碗给您的家人的。”
先前也有老人家不愿意多拿,就只要了一碗和自己的孙子分着喝。韩祈月想到这,看着眼前的老人于心不忍,想着反正是郭守燕这个公子哥掏钱也不在于多一晚还是少一碗的,就劝道:“我再给您盛一碗吧?”
老人家听见这话,苦笑了一下,面上是坑坑洼洼彷如泥泞土地上的褶子:“没了,都没了。”
韩祈月一愣:“您说什么?”
“一家七口人,都没了……只剩……老婆子我了……”老人端着热粥,越说越激动,眼泪簌簌落下,“都没了啊!这些个天杀的狗东西!”
韩祈月听见这话,心猛得揪起来,后头站着的人听见老人家那么骂,心中的郁结也愤愤不平,出口大骂:“那些个金人……抢我钱财,杀我妻儿,毁我家园,合该就要让雷活活劈死这些忘八端!”
“北地战乱成这样,也不见得朝廷来救!二十几年前西北和汴京失守,如今东边又不保,如此下去,金军南下,那这大宋还是我们的大宋吗!”
“啊——”一男子听这话,痛哭流涕,“可怜我那八十老母,金人攻进城时,我……我连将她救出来的机会的都没有了……我夫人与我十岁的孩子都死在了南渡的路上。我……我该如何活下啊!”
这下,城门口像是炸开了锅,哭诉的,抱怨的,痛斥的。他们经历的每一件事,韩祈月也曾真真切切地经历过,浮尸遍野,血流成河,在她出逃的那一个月里,每每午夜梦回都是一身冷汗。可她当时没有人与她同行,更没有人会给她端上一碗热粥,安慰她说:很伤心吧?一路而来,辛苦你了。
“心里难受吗?”郭守燕忽然来到她的身边,他看她发愣,便知是那些人的话语激起了他的回忆,怕她难受便来同她说话,“那些南渡的日子,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韩祈月看着站在她身边的郭守燕,苦笑了一下:“没事,都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呢?只不过是疼习惯了。
“没事,你以后就把郭府当做是自己的家。我说话算话。”郭守燕笑看着她,如同四月阳春,灿烂地刺眼。
韩祈月不敢答应,她防备一切虚幻不可及的事情,因为得不到,只有从源头斩断才能没有念想。
郭守燕见她不答话,便从她手中抽走勺子,一边替她施粥,一边问道:“你现在还会想他们吗?”
韩祈月垂着眼眸:“会,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会想起他们。”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她本意就是来报仇的,可如今惠卿不在此地,郭家又是无辜的,她又该如何走下去呢?
郭守燕其实怕极了韩祈月不说话的样子,怕她想不开,连忙劝道:“你……心中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说出来,若是不愿意找我,找我娘也是可以的。但是切记,不要寻短见。”
韩祈月对于郭守燕这样游戏人生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奇,没搭腔又听他说:“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娘生我时早产,所以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医馆跑。你看,”郭守燕掐着自己的耳垂示意道,“看见我这耳洞没。小时候我娘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说我这人做男孩是投错胎了,这世命薄,除非打了耳洞让老天爷错认我是个女的,不然非得把我收走。这话挺瞎的是不是?可我之后还真没生过病,直到我七岁那年,得了天花。”
“天花?”韩祈月惊呼出声。
“对,那时我睡得迷迷糊糊,浑身发冷。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我爹在一旁安慰她,说就算是倾家荡产或者辞官离开明州去寻名医也要把我治好。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娘没有把我生下来该多好?只有我兄长,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也不必为我这个病秧子奔波劳累。”郭守燕很少露出这样怅然的表情,他苦笑了笑,看向韩祈月道,“你猜后来怎么着?”
韩祈月想了想问:“你爹仍是明州知府,所以……有郎中来给你看好了?”
郭守燕咧开一个笑,摇摇头:“如果这个故事那么容易就结束我也懒得同你说那么多了。”
“那是什么?”
“当天夜里,我从榻上爬了起来,去跳井了。”
“啊?”
郭守燕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韩祈月面上惊讶的神色,得意地笑道:“怎么样?这故事精彩吧?”
“快继续说!”韩祈月被勾起了好奇心,催促道,“你没跳成功。”
“确实,我一条腿都迈进井里了,被我们下人看见了。好家伙,一群人冲过来拉我的,抱我的,还有想砸晕我的,惊动了我爹,我爹直接给我扛回了屋。当天夜里我烧得整个人都在抖。”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我病就好了。”
这故事实在是奇,连韩祈月都有些不相信:“你诓我的吧?”
郭守燕一脸神秘地看着她:“信不信由你。但是你知道吗?头天晚上我是真心想去死,可第二天醒来也是真心觉得自己蠢的。
“人活着才有以后,寻死只是妥协。”
韩祈月被这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忽觉郭守燕其实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她失笑:“想不到你圣贤书读的不多,人生道理讲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郭守燕刮干净桶底最后一勺热粥,朝她笑道:“这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必要的时候还是得看看话本子。”
韩祈月:……她方才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他聪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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