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大雨倾盆。
风摇撼着花枝草木,雨润泽着大地万物。
李盈之站在春风楼门口,思绪不知不觉间飘得老远。
上一世,也是这么个天气。那是个早晨,大雨滂沱,即使撑着伞,到大理寺时,她的衣裳也被雨溅得微湿。
她将伞收好,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到了突然而来的吵闹声。
属下来报,说安平侯爷叛国通敌,侯府举家入狱。
“轰隆——”
一声雷响,唤回了李盈之的思绪。
她如今是在太元十五年,一切尚未发生。
“不用了。”
她婉拒了春风楼的丫头递给她的雨伞,冲她灿烂一笑,踏进了雨中。
大雨的街道上几乎没有几个行人。
雨打在屋顶上,打在地面上,打在河面上,打在树枝上。打在她的身上,脸上,心上。
雨滴进她的发丝中,渗进她的衣裳里,带走了她的体温。
可她是那么快活,她在雨中狂奔,带着无法抑制的泪水,如同上一世一般。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世的情绪是怨愤和心疼,如今却是喜悦和满足。
她看到了自己家,门是虚掩着,有个人影探出头来,四处瞧了瞧。
见着她了,一脸焦急地撑着伞提着群里便跑了过来。
“姑娘怎能淋雨呢!”
觅夏将伞撑在她头上,握住她的手,将她往屋内走去,“从大理寺回来这么长的路,姑娘竟淋雨回来!”
又摸了摸她的手:“手都凉成何样了!”
李盈之由她牵着,朝屋里走去。
李审和林氏正坐在屋里说些什么,见她一身湿哒哒的,连忙让人拿衣服烧水煮姜茶。
李盈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抱着一碗姜茶喝着。
三月的春雨淋在身上还是凉的,喝了一碗姜茶后,她才暖了回来。
林氏又给她倒了一碗,继续替她擦试着湿发,温柔地斥着她:“好端端的去淋什么雨,若是生了病可怎么办!”
李盈之放下碗,伸手搂住林氏的腰,突然说道:“爹和娘这般好,女儿不想嫁人了。”
林氏不为所动,手没停地道:“那我去同你爹说说,让他去找陛下退了这婚事。”
李盈之立马松了手,抱起碗继续喝着姜茶:“……那还是算了吧。”
***
半夜时分,李盈之果不其然地发起了高热,整个人迷迷糊糊,仿佛在梦中一般。
她烧得神智不清,像是回到了替傅照西收敛尸骨的时候,胸肺刺痛,呼吸如针扎一般,四肢酸软无力,连他的骸骨都抱不动。
她替傅家翻了案,侯府也解了封归还给了傅家。她想着将傅照西带回家,让他在傅家祖坟里有一块碑,在傅家祠堂有一块牌位。
她拖着这十年奔波间已经破败不堪的躯体进了西川,找到了傅照西的尸骨。
——他的嘴中含着他自己的那块玉佩。
她花了来时两倍的时间,一路拖着装着他骸骨的棺盒,跌跌撞撞地赶到京都,用她所剩无几的力气给傅照西下了葬,亲手给他完完整整地立了块碑,碑前刻着傅照西的生卒年月。
安平侯之子傅照西,生于庆元三十六年三月二十三,卒于太元十八年八月初八。
碑后刻着他的生平。
她摸着碑上最右边那毫不起眼的几个字,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替他做好了一切,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躺在地上,仿佛见着傅照西蹲在墓碑边,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刻在碑上隐晦的心思——
“盈之,你是谁的未亡人?”
————————
李盈之醒来,忍不住咳嗽几声。床幔在她眼前飘动,天边破晓,鸡鸣从外边传来。
觅夏正趴在床边睡着,李盈之伸出手碰碰她的额头,轻声唤道:“觅夏。”
刚一出声,她就皱了皱眉,嗓子像是被砂纸刮过似的,沙哑刺耳。
觅夏迷糊醒来,见她醒来颇为激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跑出去叫人了。
李盈之无法,只好自己起来倒了杯水喝。
一杯热水过后,李盈之清了清嗓子,觉得舒服多了。热也退了,身子也爽快了,除了手脚还有些无力外,同没生病时没什么两样了。
她向来身体康健,打小便没怎么生过病,谁也没料到她会被一场雨就淋得高热了。
李盈之刚穿好衣裳,林氏被急步走了进来,扯着她往床上一坐,“盈之,你可算是醒了!”
说完又觉着不对劲,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就起来了?赶紧给我躺下!”
李盈之连忙制止林氏按着她躺下的手,站起身蹦跶两下:“娘,我已经好了,不信你看。”
林氏怀疑地瞧着她蹦蹦跳跳,“真好啦?”
李盈之忙不迭点头。
“好了就好。”林氏嗔怪地道,“你打小没怎么生病,这一病可真是吓着娘了。”
“还好你爹平日里让你练武,将你练得身子骨康健,这病也好得快。”
李盈之坐到林氏身旁,嘴里“嗯嗯”地应着:“是女儿不好,让娘担心了。”
“为娘的倒是不担心。”听着她这话,林氏话语立马变了,“为娘只觉得丢人!”
李盈之:“????”
林氏问道:“你还记得你病这几日嘴里都念叨着什么么?”
李盈之茫然地摇了摇头。
林氏学着李审那模样冷哼一声,“你病了四日,整个人神智不清,日日嘴里喊着小侯爷的名讳,一会儿又是‘对不起’,一会儿又是‘不要怕’。”
说完又痛心疾首地道:“我和你爹怎么就养了你这么厚脸皮的女儿哟!”
李盈之一听完,整张脸爆红:“娘、娘你胡、胡说……”
林氏瞪她一眼,作势起身,“娘胡说?娘去给你把小侯爷叫来你自个儿问问。”
李盈之连忙拉着她:“小侯爷怎么可能知道?”
林氏哼一声,“你娘我都不好意思说!”
觅夏见状,抿嘴一笑道:“姑娘的病来势汹汹,不过第二日,整个人就已经迷糊不清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小侯爷的名讳。大人见姑娘这般,便去了侯府将小侯爷请了过来。姑娘病这四日,小侯爷是一直陪着的。”
如此说来,她这几日病中梦话,岂不是都叫傅照西听去了?李盈之眼前一黑,哐当往后一倒,“天要亡我!”
她不死心地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觅夏抿嘴轻笑:“姑娘说了些什么,觅夏可听不着。不过觅夏次次来给姑娘送药送饭时,都见着姑娘紧握着小侯爷的手,小侯爷挣都挣不开。这几日的饭食,小侯爷可都是用一只手吃的。”
李盈之眼前又一黑。她都未曾在傅照西面前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今就已经留下了坏印象。
正当她躺在床上悔恨自己丢份儿时,李审来了。
李审一见她一脸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就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什么出息!”
李盈之哀怨地瞧着他:“爹,你为何要将那小侯爷请来……”
“不请他来,让你爹日日听你念他名字么?”
林氏站起身,走到李审身旁,替他整理了衣领。
觅夏给李审倒了杯茶,“姑娘,大人这几日担忧姑娘,整晚整晚睡不好。姑娘的病起得凶,总是热了退退了又热反反复复,又不见姑娘醒来。”
“姑娘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侯爷,大人想着,姑娘既是如此想见小侯爷,便就请他过来瞧一瞧姑娘。万一小侯爷一来,姑娘心中宽慰,这病说不准就好了。”
李审又是重重的“哼”了声。李盈之起身抱着他的手臂,轻声道:“爹,是女儿不好,让爹担心了。”
林氏在一旁软了口气,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淋雨回来,你当你身子好呢?”
李盈之顺着她的话低头认错:“女儿错了,下次不会了。”
李审瞪她一眼,皱着眉不虞地道:“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陛下前日下了令,派你去渠州查一查平江商贾灭门一案。”
“派我去?”李盈之不敢置信,“往日里不都是陈伯伯或者司直去吗?”
林氏一听也急了:“怎会突然派盈之去?她这么多年可从未离过家啊!”
李审眉头皱得更紧了,“陛下说,盈之破春风楼那案子的速度他很满意,让她再接再厉,去查一查平江这案子。”
说完后又瞥一眼李盈之,脸色更加难看地道:“还说让她查完平江那案子后,就回京都挑个日子同小侯爷成婚,到时让皇后添一笔嫁妆,作为赏赐。”
李盈之头一昏:“就我一人去?”
“和今年的新科状元一道。”
“云逸?”李盈之惊呼,注意力被转移走,“都已经放榜啦?”
李审闻言意外地问:“你怎知状元是谁?”
李盈之一愣,随即干笑两声,“前些日起见过那云公子,觉着他学识渊博,定能夺魁。”
李审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那孩子是知明的儿子,我原是见过的,是个稳重的人。”
林氏在一旁道:“这个云逸是你曾在黎州那个友人的孩子?”
“是他。我原想着,若是要挑个女婿,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林氏也颇为惋惜地道:“前几年他娘带着他来住过几日,瞧着是个懂事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李盈之却是一脸茫然,“那云逸来家里住过?为何我不记得此事?”
林氏道:“你那时被你外祖接去过重阳去了,刚巧没见着。”
外头忽然来人传:“大人,夫人,小侯爷来了。”
李审冷哼一声,再也不想说些什么,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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