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六年,五月初八,乃是个祥瑞盈门的吉期。
寅时三刻,外头的晨雾还未散尽,姜家的院子里却已是烛火通明。
姜拂乐蒙着被子,睡得正香甜,迷迷糊糊地被朝宁从被窝里拽出来,按着她坐到铜镜前。
“阿芙,快清醒清醒,大婚之日可不准睡懒觉了!”
姜拂乐被吵醒,揉着眼睛,懒懒打了个哈欠。
“别吵,我起就是了……”
喜娘已在外头候了多时,不等拂乐睡意消散,便已经拿着浸了花露的丝帕来为她敷面,身侧还跟着五六个丫鬟婆子,每人手里托着一个银盘,上面尽是些精巧的金玉首饰,待回全要戴到拂乐身上去。
拂乐脑袋空空,像个人偶一般任由他们摆弄,心中的滋味难以明说。
“娘子,该更衣了。”
“嗯。”
大婚的婚服已由三十个绣娘连夜赶制了出来,此刻正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几个丫鬟婆子合力侍奉拂乐穿上,霞帔上缀满了硕大圆润的珍珠,十二幅月华裙裾曳地丈余,流光溢彩。
一通折腾完,天光已大亮,街上隐约传来阵阵锣鼓声。
姜拂乐活动了下肩膀,奈何那衣裳实在繁复不便行走,朝安和朝宁便扶着她走到正堂。
她们两个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前几日还在家中任性撒娇的妹妹,此刻竟已然要出嫁,朝宁朝安两个人泪眼朦胧,心中有千万般的不舍。
朝安拉起拂乐的手:“阿芙,若是受了委屈,便回家来,娘和姐姐们都等着你,不会叫你无家可归。”
拂乐刚要点头,扭头却见朝宁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泪意:
“姐姐说什么傻话,阿芙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到时候谁受委屈还真说不准!
阿芙,到时若是程府有人欺负你,你便挨个还回去,如若一个人应付不来,姐姐们提着枪去帮你收拾他们!”
拂乐被逗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大早上就昏昏沉沉的脑子终于是清醒了些,拍着胸脯保证:
“姐姐们尽管放心,若有人欺负我,我必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慧世见状,上前来嗔了两个女儿一眼,“净不教些好的!”
她叹了口气,将拂乐鬓边缠在一起的流苏解开,语重心长道:
“阿芙,娘昨日同你说那些话,无非是想让你知道,咱家不是一无所有,虽比不上程家家财万贯,但也不差,你若是想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无需畏畏缩缩委屈了自己。”
“娘您还说我们俩不教好的,您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朝宁小声嘟囔,触到李慧世的眼神后,吐了吐舌头。
姜拂乐自然知晓这些,其实无需娘和姐姐们说,她自己也早就做好了打算。
她知道高门大户的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过,不管那程府是龙潭虎穴还是世外桃源,她都不在乎,她姜拂乐向来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主儿,就算是程府里有吃人的老虎,她也定会豁出去一杆子打死。
可即便她花了那么些时日想通了不再反抗赐婚,做足的万全的心理准备,真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却发现最舍不得的还是家里头。
几个人还欲说体己话,那头锣鼓声已是越来越近,直到点点红色从街角出现,喜婆眼睛霎时一亮,“诶呦,是新郎官儿来了!”
足足三百人的迎亲仪仗自程府门口浩荡而出,十二盏鎏金狮子灯在前方开道,烛火明灭。
好事的百姓们早就挤在街边踮脚张望,见到迎亲的队伍后,不断发出“啧啧”惊叹。
“不愧是程大人的嫡长子,我瞧着这架势,简直堪比亲王娶亲!”
“亲王娶亲也未必能有如此规模!”,那妇人嘟囔着,“也不知姜家是走了什么大运,竟能博得圣上赐婚,落得这样好的婚事!”
“走运什么啊!谁不知道姜家那丫头同程家那个小主子素来不对付,要我说,日后可有的热闹看了!也不知这程府的琉璃瓦结不结实,别是三天两头便被这两个活祖宗掀得满地都是吧!”
话音未落,只见身着火红婚服的程家小少爷端坐踏雪乌骓之上,行过大街,朗若日月,方才还在叽叽喳喳议论的百姓,此刻忍不住纷纷侧目嗟叹。
程屿礼的马在姜家门口停下,广厦街被围得水泄不通,喜婆见状,连忙催促:“几位若还有话,大可等到回门日再说,新姑爷已经到了,娘子该上轿咯!”
踏出这扇门后,再想后悔可就为时已晚了,拂乐忽然有些想临阵脱逃,于是急着扯住母亲的手,“娘!要不我不去了,对了!陈家娘子不是订了二两豆腐么,我看我还是留在家里帮……”
李慧世将她的手拂开,握在手心里拍了拍,“又使小孩子脾气!现下你再花言巧语也没用了!乖,快些上轿吧,外头都等着呢。”
姜拂乐压着嘴角,闷闷不乐,玉笛金笙两个人接受到李慧世的眼神,扯起盖头,覆在她头上,掩住了拂乐面上情绪。
视线被一片赤红遮住,拂乐看不清路,只能由喜婆在前方给开路,被两个丫头在一旁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向喜轿。
门外,朱漆描金的轿撵落地,四角都悬着金铃,软绸帷幔绣着喜纹。
见姜拂乐出来,轿檐垂下的珍珠帘被撩开,噼啪作响:
“娘子,当心脚下。”
“好。”
程屿礼目光追随着被众人搀扶着的人,眼睁睁看着蒙着盖头的姜拂乐稳稳上了轿子,颇有些惊讶。
她竟就这么乖乖上轿了?莫不是让人给掉包了吧?
程屿礼疑惑片刻,还要伸着脖子往轿帘后看。
“新郎官儿,这新娘子再美,等到进了洞房您都能瞧个够!现下若是耽误了吉时可就不好咯!”
程屿礼被起哄,不得不缩回身子,敛去眸中情绪,又心满意足地挂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
姜拂乐,上了这贼船,可就翻悔不得了。
他唇角一勾,“起轿。”
喜乐的吹打声再次响起,又是一阵锣鼓喧天。
因着姜家与程府离得太近,若是直接过去,恐怕连迎亲的队伍都来不及甩过去便到了,是以需得绕城一周,最后再进到程府。
迎亲的队伍如潮水漫过街巷,四处皆是赤红的一片。
队伍前头的狮子灯已行至州桥,队尾的食盒担却还在姜家门口徘徊,鎏金轿撵、朱红伞盖层层叠叠,不见尽头。
姜拂乐向来心里敞亮,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轿子一动起来,困意便再次袭来。
轿内铺设了整张雪白的狐裘,且提前熏好了宁神的香,拂乐闻着便身心舒畅,加上抬轿的轿夫训练有素,脚步极稳,队伍行走的速度又慢,拂乐终于抵挡不住睡意,头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
可惜她头上的凤冠实在太沉,上面坠饰又多,她猛地一点头,那冠上的金玉便“叮当”地乱撞在一起。
喜婆一直跟在轿子两侧的小窗外,听见声音,急忙撩开帘子,见新娘子的头直点,连忙道:“娘子,现在您可不能睡啊。”
喜婆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钻进前方端坐马上的程屿礼的耳朵里。
他闻言侧眸,姜拂乐在打瞌睡?
程屿礼思索片刻,眸中闪过一抹狡黠,转头含笑着吩咐轿夫,“加快些,莫要让娘子坐乏了。”
下人们得了命令,二话不说立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喜婆也不由得将两条腿倒腾得直升烟,一边还不忘笑盈盈地对姜拂乐说道:"娘子真是好福气,主子这是心疼您呢,生怕您累着!"
轿撵里头的姜拂乐对这番话可不敢苟同,那轿夫的脚步一加快,轿子不免开始颠簸乱晃了起来,不似先前那般平稳,姜拂乐顿时睡意全无,不得已伸手撑住轿内的扶手,却依旧免不了一顿乱晃,她此刻只感觉天旋地转,如若是胃里头有东西,恐怕是要立刻吐出来。
拂乐顺着胸口的气儿,咬牙切齿。
心疼?我看他是恨不得将我晃晕在轿子里,当下便做了鳏夫!程屿礼,敢捉弄我姜拂乐,这笔账我日后再同你算!
队伍行进的速度快了起来,喜钱满天飞,不消一会便到了程府门口。
直到鎏金轿杆落地,姜拂乐才终于是松了口气,心里早已将程屿礼鞭打了八百回。
侍女将珠帘撩开,姜拂乐起身,绯红裙裾之下探出半只缀了珍珠的绣鞋。
拂乐垂首,刚准备顺着台阶下轿,蓦的,一阵微风袭来,细密的珍珠流苏轻晃,红绸盖头被风掀起半寸,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入她的视野。
姜拂乐动作僵住,愣了半刻。
程屿礼?晃了她一路还不够,又想作什么妖?
“等什么呢?难不成要为夫亲自抱你下来?”。
少年含笑的声音传来,惹得周遭丫头婆子一阵轻笑,“娘子别怕羞呀,姑爷这是想扶您下轿呢。”
“知道了知道了!”
姜拂乐撇了撇嘴,垂眸,覆上他的手。
程屿礼的指尖冰凉,触上时,她手指不由得一颤,刚要抽离,随即却反被程屿礼一把握住。
“躲什么?”
拂乐一僵,不再挣扎,顺着他的力道下了轿,颇为嫌弃地缩回手,任由侍女将她曳地的裙摆整理好。
程府正门,六扇朱漆大门洞开,赤金包裹的门钉在日头底下闪着金光。
门外头早已有一众丫鬟婆子候着,见到主子下了轿,她们便赶忙簇拥上来。
姜拂乐现下已然完全无需自己走路,即便看不见,可她觉着自己似乎全然是被推着走的,一路迈过了半人高的门槛,跨过了火盆,又跨过了马鞍,终于是到了正院大堂。
程府里头每隔十丈便悬一盏宫灯,镂金错彩的房梁之上皆挂满绯色锦缎。
两人并肩立在大堂正中央,喜婆一把将红绸塞到拂乐手里,程屿礼见状,伸手从喜婆手里接过另一端。
他下意识侧眸,瞥见姜拂乐素白的手指牢牢牵住红绸,一言不发,愈发怀疑他接上轿的人究竟是不是姜拂乐。
还未来得及等两人喘一口气,又听傧相高亢的声音响起: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拂乐无意识捏紧了手中红绸,被身侧玉笛搀着转来转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拂乐闻听此言,认命地闭了闭眼,转身,弯下腰。
起身时,却感觉不大对劲,头顶缀满珠玉的盖头好似轻了几分,仿佛一用力抬头便要挂不住似的。
玉笛自是注意到了,她忙上前去帮忙,“无妨的小姐,是盖头上的珠子刮住了姑爷喜服上的金线,婢子这就给您解开。”
一旁的喜婆察觉到这边的情况,也连忙上前查看,待到看清楚了,忽然高声笑开:“诶呦,这叫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呐!当真是吉兆,吉兆啊!”
姜拂乐无语凝噎,这也叫吉兆么?程府的人当真是乐观开朗,同她有的一拼。
拂乐的腰还弯着,程屿礼亦是不能直起身来,静静等待着玉笛动作。
玉笛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大的场面,四周的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本来轻松便能解开的东西,她一紧张,却是怎么也弄不好了。
两个人就这么被迫僵持着,远远看去,倒还真像是对依偎在一块的恩爱夫妇。
拂乐实在忍不住,低声催促:“玉笛,还解不开么?”
“快了快了!”
缠在盖头上的金线终于被解开,两人直起腰板,不约而同地各自退开半步,生怕再同对方纠缠到一起去。
傧相又重新扯着嗓子高喊:
“夫妻对拜!”
“礼成!”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拂乐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板来,还没等开始松泛松泛筋骨,却见一众丫鬟婆子便又涌了上来:
“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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