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张贴,所以不必道歉?
说得似乎有道理。
章鸣珂被说得愣住,没反应过来,转瞬意识到对方在狡辩,他登时噎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读书人果然狡猾,惯会强词夺理!
余光瞥见他的神情变幻,梅泠香只当未曾察觉,她坐直身形,眼睫轻敛,目光移至书案,素手翻动看了大半的纸笺。
时辰不早,她准备稍作整理,便和章鸣珂一道去给袁氏敬茶,袁氏定然会欢喜。
章鸣珂许久没吃这样的亏,自不肯善罢甘休。
纸笺刚整理好,堆叠成整齐的一摞,梅泠香未及抬眸,便觉一片阴影自她眼前掠过,霎时压在整整齐齐的纸笺上方。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的大掌,轻易遮挡住纸笺上大半字迹,只从皙白如玉的指缝间露出零星几个墨色字迹。
泠香捏在纸笺边缘的指尖纤巧莹润,强弱对比甚为鲜明。章鸣珂质问她的强势语气,便愈显得咄咄逼人。
“若小爷今日没回来呢?”章鸣珂曲起指骨,食指指尖不轻不重地敲敲掌下纸笺,“你想把这里头哪篇文章挑出来让人抄传?”
仿佛只要梅泠香敢说,他就跟她没完。
梅泠香能听出他语气里蕴藏的火气,又是虎视眈眈睥着她,可泠香并不怕他。
毕竟,这大少爷上一世再如何不服袁氏管教,也从未欺负过她。
“我还没想好。”梅泠香抬眸望他,眼中是坦荡柔和的浅笑。
她这笑大抵是出自礼貌,徒有其表而少了些神韵,终不及章鸣珂刚进院时,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
那会子她眉眼间笑意发自肺腑,煞是好看。
匆匆回味间,章鸣珂忽而品出不一样的滋味。
方才,她坐在绮窗内,认真看着的,便是这些出自他笔下的文章。
她是对着他的文章发笑的。
所以,在她眼里,他文章写得并不差,甚至颇有可取之处是不是?
这点新发现,令章鸣珂心底生出丝丝喜悦,先前的愠怒倏而消散无踪。
他就说嘛,这些文章里不乏他认真构思的,哪会篇篇如秦夫子那老顽固说的那般狗屁不通?秦夫子被骂,那是罪有应得。
那梅泠香呢,现下是如何想他的?
他可没忘记,昨夜揭开喜帕时,这文弱小娘子望向他的那一眼,如何清高疏冷,跟书院里那些自视甚高的才子们一样,不见半分对自己夫君的倾慕敬重。
他写的这些文章,想必足以令她对他刮目相看了吧?她当知道自己夫君并非外头传言那般一无是处了吧?
章鸣珂兀自想着,欢欣雀跃得飘飘然,根本坐不住,索性吊儿郎当斜倚书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语气却不无骄傲道:“怎样,小爷的文章做得也不差吧?我看你不是没想好,是根本挑不出一篇写得差的。”
随即,极大度地挥挥手:“罢了,挑不出来也不是你的错,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
他站直身形,腰板挺得直直,刚走一步,又后知后觉扭头问:“诶,你叫我回来干什么来着?”
没想到他会这般误解她的话,梅泠香眼中错愕一闪而逝,并没让少爷发现。
敢情儿大少爷不仅学问不好,还没有自知之明,他写那篇洋洋洒洒的诗赋骂秦夫子,该不会是真觉得秦夫子不能慧眼识珠,不配做他老师吧?
梅泠香凝着他,对眼前的大少爷又有了新的认识。
已然想好,要替袁氏拉章鸣珂一把,让他慢慢学好,不至于再走前世的老路,论理她该借此机会给他上一课,有理有据一一指出他文章里的错处,可泠香迟疑了。
若此刻戳破章鸣珂自鸣得意的美梦,恐怕又得为劝他去敬茶伤脑筋。且不说他会不会老老实实站着听,即便他肯听,讲完也得到后晌,恐误了敬茶的时辰。
不如先顺毛捋,让他高兴一阵。
趁他正在兴头上,好说话,梅泠香站起身来,越过书案,纤白的的指轻轻抓住他衣袖,仰面望他:“时辰不早,已让母亲久等,少爷陪泠香去给母亲敬茶赔礼好不好?”
“你怕母亲骂你啊?不会,母亲就只有骂我的时候最凶,可不会舍得骂你。”章鸣珂瞥一眼搭在他青莲色衣袖上的雪白柔荑,莫名生出一股担当来,“走,小爷陪你去!小爷皮糙肉厚,扛得住骂。”
去给袁氏敬茶,本也是他分内之事,倒被他说出几分英雄救美的意味来。
见他骄傲又积极,梅泠香没同他计较,松开他衣袖,跟在他身后迈出门槛时,瞥一眼前头肩宽腰窄的傻大个儿,忍不住抿唇浅笑。
他肚子里虽没太多墨水,却也不算顶讨厌的人,只要摸清他性子,并不难相处。
暖阳洒在身上,闻到空气中浮动的草木春花香气,梅泠香对未来的日子多了几分踏踏实实的期待。
若他能学好,她也会好好学着做这个少奶奶,除了爹爹,她还要顾着阿娘和袁氏,今生不叫他折了腿,不久之后的乱世中也能护一护家眷。
积金堂正屋,梅泠香取过丫鬟准备好的茶盏,双手捧起,躬身递给袁氏:“母亲,请用茶。”
今日,袁氏原本没指望儿子会来,可泠香不仅把人弄回来了,还能说服儿子陪着一道来敬茶。
且不知怎的,一向倔强的儿子,此时竟是面带笑意,尤其在目光不经意落在泠香身上时,那股子骄傲得意劲儿,简直让人没眼看。
泠香如何把儿子威胁回来的,下人已说给她听,且她知道儿子回来时是快马加鞭怒气冲冲的,她怕儿子不知轻重,伤着泠香,险些要去积玉轩看看,幸而被身边的嬷嬷拦住。
袁氏欣喜又动容,接过茶盏,笑应:“诶!”
浅饮一口香茶,袁氏将茶盏搁到桌上,接过嬷嬷手里的红封,笑意慈蔼递给泠香:“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好孩子,别嫌弃。”
红封比前一世更厚重,梅泠香暗自讶然,又觉情理之中。
应当是看到章鸣珂乖乖跟着来,袁氏高兴,就往里又添了些。
“多谢母亲。”梅泠香柔声致歉,“今日泠香来晚了,让母亲久等,泠香向母亲赔礼。”
说着,便福身赔礼。
章鸣珂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她,只是泠香离袁氏更近,先被袁氏拉住了。
“傻孩子,要赔礼也该是鸣珂赔礼。”袁氏拉着泠香的手,横一眼章鸣珂,到底忍着怒气没算儿子昨夜离府的账,而是转而对泠香笑着温言细语,“六哥儿愚笨,本性却不坏,往后你替母亲多管着他,母亲也不求他有多大能耐,等把家业交给你们,他能给你搭把手,你也不至于太劳累。”
袁氏是过来人,知道没人帮衬,一个女人单打独斗,还要给男人收拾烂摊子的辛苦,是以说的是肺腑之言。
她的儿子没教好,她原本也没想让儿子去祸害人家书香门第的千金,可这是儿子第一次松口愿意成亲,愿意被一位知书达理的姑娘管着。
还说若娶到泠香,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待人家。
没想到,昨日刚成亲,他当夜就找人喝酒去了!
当初一心为儿子被开除,可能就此毁掉而忧心,她才会轻信儿子的话,把人家好姑娘娶进门。
现下可好,袁氏只觉在泠香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既欣慰,又愧疚。
泠香听得出,袁氏是真想把家业交给她,上一世袁氏后来确实是这样做的,只是并未在敬茶时说起这些。
也是因为章鸣珂吧。
泠香下意识侧眸,望向章鸣珂,不期然对上他的眼,余光也留意到他几乎要扶住她的怪异动作。
章鸣珂仓促收回手,移开视线,泠香的凝视却叫他耳尖无端发烫。
他抿抿唇,不服气反驳:“儿子哪里愚笨了?母亲竟当着泠香的面,这般埋汰儿子,儿子该不会是你从街上捡来的吧?!”
“你这臭小子,一日不打就皮痒是吧?”新点的火苗燎原压抑许久的旧火,袁氏只觉心口怒火呼呼往上窜,顾不上被泠香笑话,她抄起不远处春瓶里的鸡毛掸子,径直往章鸣珂身上招呼。
章鸣珂一边躲,一边喊:“娘,儿子错了,别打了,儿子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给儿子留点儿颜面成不成?”
泠香知道袁氏管教章鸣珂时,有时会动手,但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
“母亲,您慢慢教,别气坏身子。”泠香扶住袁氏手臂,边劝边扶她坐下。
袁氏仍气不过,喘着气,瞪向章鸣珂:“颜面?你还知道要颜面?就你从前那些坏名声,莫不是还心存侥幸,指望泠香没听说过呢?”
章鸣珂自然知道她听说过,至少闻音书院里的事她定然知晓,只是,他私心里希望泠香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娶到这样文秀的女子为妻,在她面前,他本就自惭形秽,若她早已摸透了他,他这夫纲怕是这辈子都振不起来了。
“儿子知道你生什么气,昨夜离府,抛下泠香一个,是我不对,我认罚行不行?”章鸣珂飞快瞥一眼梅泠香,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模样,“说吧,母亲想怎么罚都行。”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别让泠香看笑话。”袁氏顿顿,郑重开口,“本该罚你到祠堂跪三日,念在明日你要随泠香回门,便跪到今夜子时好了,现下就去跪着!”
去祠堂的路,章鸣珂打小就熟,也不好意思看梅泠香脸色了,转身就往外走。
却听袁氏在身后吩咐:“你们听着,谁都不许给他送膳食,时辰跪够了才准吃。”
闻言,正下台阶的章鸣珂一个踉跄,委屈回首:“娘,我可是你亲儿子啊!”
“是吗?你刚不自己说是街上捡来的?”袁氏冷脸说完这一句,便拉着泠香说话去了。
袁氏知道泠香书读得多,家里却没有什么产业,也不会做生意,有心教她,交待管事、掌柜们时,便带着她一道,先认认人。
章家午膳丰盛,鸡鸭鱼肉,点心时蔬,精致齐全,味道也好。
泠香陪着袁氏用罢午膳,知袁氏有午后小憩的习惯,便主动告退。
走出积金院一段距离,梅泠香似乎刚刚想起章鸣珂,欣赏着小径旁的假山花木,轻问:“少爷呢,当真老老实实在祠堂里跪着?”
松云知道她会问起,已提前确认过,当即颔首:“是呢,少爷跪得板正,午膳没吃,倒也没闹。”
他倒是说话算数,泠香暗自思忖。
“少奶奶要去看看少爷吗?”松云问。
去祠堂的路她问过,从此处折过去近些。
泠香脚步滞了滞,又恢复如常,她摇头,耳畔南珠轻晃:“这会子先不去,再等等吧,等传了晚膳,我提着食盒去。”
闻言,松云诧异不已,少奶奶素来聪慧,怎的嫁进来第二日便与婆母打擂台?
她忍不住提点:“少奶奶,太太说过,谁也不许给少爷送膳食。”
梅泠香含笑颔首,眼中藏着狡黠:“嗯,我知道。走吧,回屋看看明日回门要带的东西。”
章鸣珂:泠香要给我送晚膳吗?就知道娘子会心疼我!
梅泠香: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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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敬茶(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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