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洒落在街道,夜风掠过西二巷上空,其他的院子都漆黑漆黑的,只有张府一角还有火光闪动。
灶膛的火光明暗不定,坐在灶头的铁锅咕噜噜的沸腾,冲霄的云气没有了火苗的加持在一点点减少。
西厢院内,挺着肚腩的老男人晃悠着笨重的身子,眼神却似利箭,紧紧盯着坐在石凳上的妇人,似要将人紧紧钉死。妇人秀美温婉,却低垂着眉眼,却倔强的只留给男子一张侧脸。
院子里仆妇、小厮好似个木偶人,在忙碌的生产之夜,安静的完成各自该完成的事情,对夫妻两个的相处,似是早已习以为常。
老爷还是气不过,那是他唯一的嫡子啊,遭瘟的老三媳妇什么时候不生,偏偏这个时候生,果真是没用的家伙。再想想老五因为吴家女失了前程,眼中的厉箭更像是粹了毒,就打算下一刻穿透大娘子的心窝。
大娘子自觉忍气吞声多年,她原以为娘家家道中落已是落魄,没想到嫁给眼前人,才是她报应的开始,瞥了一眼老男人,眼中藏不住的后悔。白氏生产在即,这男人却只顾着讨好老五,当爹当到这份上,也是够没出息。
灶火的光亮,将妇人的脸分成了两半,一半隐入在黑暗,另一半额角上的青筋已然暴起。
刚刚吵过的夫妻,一坐一站,一前一后,犹如楚河汉界,平衡中隐隐透露出针锋相对的模样。
一路小跑的下人来报:“老爷,没挡住三公子,人已经进入东厢了。”
隐藏在平静下的火药味被瞬间点燃。
老爷跨步挥手打落了大娘子手中的热茶,单指指着大娘子,道:“你果然和白氏是一对好婆媳,尽是个没用的,多少年不开窝,开一窝全都是要死要活的,我张家真是倒尽了血霉。”
大娘子被热茶水烫到手腕,腕上的烧灼疼痛像是一个引子,牵扯出来几十年来的婚姻不幸,积压几十年的怨气相继爆发。
“你活该!”
声嘶力竭的话响彻整个西厢院。
大娘子目眦欲裂,指控着老爷的一桩桩罪状,每讲一件,后牙龈都要咬的更紧。
“你骗婚在前,怀老大时找妾室在后,我可有说过什么,可你是怎么对我的!”大娘子浑身战栗,一步一步逼近丈夫“你以生意失败为由,骗我家财。”将人逼近角落,大娘子揪住丈夫领子道:“我的老大,腊九寒冬,池水寒凉,生生被溺死,你这辈子都别想还清这笔血债!”大娘子唇齿震颤,满目赤红、目眦欲裂,这可都是她的来时路啊…大娘子的心上的伤口被揭开,痛苦的一把揪住老爷的宽襟领口。
老爷烦躁的避无可避,一掌挥开妇人,讲起一贯敷衍的措辞:“经商自来就是有赚有赔,当初赚钱的时候,你没花老子的钱吗,吃的、喝的哪样不是老子辛苦赚来的。”
“嫁夫从夫,你呢,三从四德不修,老大溺死那就是个意外,我可从来都不欠你什么,反倒是你,处处与我作对!”可恨的是,除了老三、老五,他竟一个子嗣都没有,不然何苦于和这婆子磨叽。
大娘子只觉得笑话,想她当初家产丰饶,哪怕是养整个张府一辈子都绰绰有余,如今却还要吃他赏的一粥一饭,年少眼瞎,更害死了至亲骨肉,越想胸中恶气越难消,恨不能生啖其肉,炖烂其骨。
茱萸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听到的正是这些陈年往事,一时入神,停了脚步,不敢向前。
大娘子今夜是彻底不想再委屈自己了,老五都已经回来了,有些话可以摆在明面上说个通透:“老三是我带大的,不是你一心想着拿通房来绵延子嗣的工具。茱萸也是我求娶的新妇,老五更是轮不到你操心,以后张府你爱纳几个便纳几个,休想再染指我的私产分毫。”
‘私产’二字,正刺中了老男人敏感的心,身为一家之主,当年他不过经商失败,这老娘们就像是变了个人,私产什么的,宁可让成年后的老三经营,都不让他经手,想到此处,老爷脸上愈发狰狞。
“你还敢说老五,要不是你当初定的娃娃亲,他就能留在京城,娶上郡主娘娘的女儿,以后金银珠宝、大好的仕途,还不是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撕破脸的老爷,丝毫没有挣女子傍身财的羞耻,茱萸为此不齿,只是…没挣到郡主的,便挣上我的了?
是打的这个主意吗?茱萸暂且压下心中的疑虑,心中却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重新将视线投回西院,茱萸心有疑惑‘郡主女儿’是谁,老爷却逼近了大娘子,想要再听听,却又不忍婆母受欺,轻咳一声,惊扰了院儿里的人。
“母亲,听说你找我。”
红色的身影迈入,烛火为女子身上铺上了一层光晕。院内众人,惊讶、喜色、怯懦、惊讶,各人反应不一。
老爷背后说人被逮了个正着,脸上红紫相交。相比之下,大娘子如今在公公的手上吃亏,气势却非昔日唯诺,面对茱萸心中一片豁然,面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茱萸心下安定不少,往日她不曾窥伺张家,却也在街头巷尾听过一耳朵,知道公婆不睦,今夜才算是揭开张府一角。
“姒锦这胎大生不下来,夜深人静的…”大娘子面露难堪,茱萸拍了拍手道:“有我呢,放心。”
西厢院外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消失,连老爷也都吐了一口气,毕竟大好的日子,谁也不想出事啊。
西厢内产妇等不得了,一阵慌乱之后,先是传来了丫鬟的惊呼声,紧接着厢门碰撞上门板“砰~嚓~嚓”,锅炉上的铁盖被惊掉地上“咣啷~咣啷”,产婆满手鲜血跑出来,脸上一片张皇,说道:“不行了,血崩了!崩了!”
大娘子脸色惨白,老爷也震惊的瞪大了绿豆眼,他的大孙子呢,怎么样了?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茱萸红衣墨发,卷携着春日里的寒气直入西厢。
西厢内,昏暗的油灯全部聚集在中心,隔着一道屏风,越走,血腥味越浓重。
两个小丫鬟匍匐在床沿,一个在床头不断喊叫着主子,嗓子里呜咽不已,另一个在床尾,手里的鲜红不断,床上白氏的脸色有多白,这个丫头的脸就有多白。
茱萸先是翻看一下白氏的眼皮,瞳孔还有神,应是失血过多,暂时昏迷了。
“别哭了,我来给她止血,你们两个去帮我办件事。”
茱萸一边说,一边做,手上的黑布包裹迅速的在床沿展开,抽出冒着寒光的银针,迅速在女子身上刺入,扭头就扯下来一片床单道:“去外面,包一包炉灰带进来。”
扔给两个小丫头,茱萸就将心思全部放在了行针上。
只见白氏躺在床上脸上呈现出痛苦之色,两个丫鬟才像是回过神,急急忙忙跑出西厢。
茱萸则又扎入几针,用热水清洁过双手之后,查看婴孩和出血情况。
白姒锦是个娇弱的美人,整个人小小的,唯独肚子异常高耸,茱萸趴在白氏绷紧的肚皮上聆听胎动,没有响动。
大概率是没有了,可母体失血过多,胎儿也有可能暂时进入假死状态。如果不能及时将孩子产出,无论是白氏还是胎儿,都可以打包进棺材了。
热炉灰到了,□□的血被吸走不少,茱萸正打算进一步查看情况,白姒锦醒了。
还是白姒锦身边的贴身丫鬟先观察到,抽泣中带着欣喜道:“夫人醒了。”
考虑到等会儿采取的手段情况,茱萸打算先去征求白姒锦意见,而白姒锦睁开眼的第一句就是:“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茱萸心下着急她还没有有脱离危险,说出的话不好听:“不怎么样。”
白姒锦无甚颜色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茱萸可不想让她死在自己手里,道:“不要孩子,你就能活,你想活还是和孩子一起死?”此话也不是没有根据,母体虚弱,婴儿的情况不稳,若要保一个,茱萸肯定是选择更有生存可能的大人,可是她不是白姒锦,不能替她做决定,还是要问过她本人的意见,再做选择。
茱萸话让两个丫头一愣,她们很清楚主子将孩子看的有多重,齐齐望向主子。
“你都在这里了,我和孩子便不会死。”在别人手里,白姒锦可能还要认真考虑,可是在眼前的女子手里,她就想知道这个代价有多大。
茱萸回望过去,正好对上白姒锦平静无波的眼神,心下默念:祖父,对不住了,这次是她主动开口的,孙女应该不算违背誓言吧!
茱萸小小的纠结一下道:“孩子现在情况不明,你现在体弱,再过片刻,可能真的就没了。你的要求太高,若是想要达成,需得在下面剪开寸余,将孩子取出来,再拿线缝上,你…敢赌吗?”
轮到白姒锦做这个决定了,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骂茱萸——疯子,果真是医学疯子,可是哪怕是一线希望,她也要握紧。
“贱命一条,我和孩子…都想活!”
接下来,白姒锦嘴里就被塞入参片,茱萸想要蒙上她的眼,却被她要亲眼看着孩子出生为由拒绝。
呵,肚子高耸,哪里能看得见,茱萸知道,这只不过是白姒锦怕下一秒就睁不开眼找的借口罢了。
房梁上的柱子有八十一根,白姒锦不疼的时候数一遍,疼的时候数十遍、二十遍,她数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天光终于透过窗柩,射透了纱窗,婴儿产下。
茱萸轻轻拍打他的屁股,啼哭在屋子里回荡,一直握着棉被的白姒锦这才松开了手,骨节泛白,半天都恢复不过来。
茱萸捧着手心里的孩子,心里的充足感远胜于洞房花烛时的激情欢愉,她将孩子递给产婆,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子,擦拭过汗液,茱萸继续蹲在床榻下,只因她的使命还没有结束——伤口还未缝合。
产婆将孩子抱出去了,人员瞬间少了一小半,再指使着两个丫鬟接热水,房间里更是空荡,茱萸终于拿出特制的针头,这枚小小的弯钩穿着特制的细线,是她自制的工具,纵使寒光四射,此刻也是白姒锦唯一的救赎。
茱萸虔诚的俯下身子,每次银勾带着特质的细线穿过皮肉,松不得紧不得,稍稍用力,白姒锦本就沙哑的嗓子就要再哑上一分。
于是,等到茱萸再次起来时,整个后背都被汗珠晕染透彻,连额角的发丝都完全浸入汗水,顺着光洁的额头,沿着睫毛,融入眼角血丝,带着刺痛,完成了缝合。
咬着棉絮枕,拉着床帷的女子终于松下了胳膊,脱力的躺在床榻内,从枕头下递过一块玉髓道:“欠你一命,来日必偿。”
茱萸拿起玉髓,随手扔进怀里,收针。
“你的丫鬟我教过了,处理伤口这种小事就不要找我,有事再去找我。”
不等白姒锦再问什么,西厢的门开了又关,脚步声在白姒锦耳边渐渐远去。
西厢院内,零星的火星子在灶膛里明灭不定,茱萸站在西厢上方,深吸晨间一口气,环顾一周。
西厢院子是规则的小长院,东侧一架紫藤,花藤下兄弟二人依栏而立,一青一红很是扎眼,西侧放置了一张石案,还有被圈起来的一片花田,张氏夫妻便是坐在此处。
大娘子忧心产妇,先和她打了个招呼,递给她一方擦汗的帕子,便进入了西厢,余下的便是张氏三父子。
茱萸拾级而下,老爷稳如泰山,坐在凳子上,满眼都是孩子,张从伍倒是想过来,可是腿上的伤让他一瘸一拐的,挪动了半天,还不如张从廉快步跑的那两下。
“姒锦她怎么样?”张从廉先跑了过来,茱萸想要回答他,余光却扫到了一抹红色闪过,张从伍刚才还离她有数十米,一眨眼就拉近了一半。
茱萸蹙眉,是她的错觉吗,瘸子竟然能跑?茱萸还以为是眼睛里的汗液没甩干净,眨眨眼睛,再看。还是一瘸一拐的,手里还出现了一根破棍子撑着,估计是看她花了眼。
“大难不死,母子平安。”简单回答张从廉后又道:“不过,这次伤及气血,以后怕是子嗣艰难。”伤及本源了,茱萸知道,任谁也不敢打包票。
没想到这句话就像是捅了马蜂窝。
“什么?老三你跟我过来。”
老爷子将孩子递给产婆,来回踱步,最终停留在东侧紫藤花架下,招手唤来张从廉,公然说道起张从廉,该要为以后想想,要考虑纳妾之事。
茱萸小的时候,有大户人家专门请老爷子看诊,不免看到过大户人家的勾心斗角,府上众人一直都说女子心机深沉,善妒不容人,茱萸当时年小还不觉得有什么,不是人人都是如此,娶错了媳妇怪谁。
可白氏呢?她刚刚就在西厢为她接生,小小的个子,温婉又坚韧,差一点就死在了传宗接代上了,这父子竟然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迫不及待的就要再纳小,纵使茱萸心性淡泊,也不免让心寒。
如此,究竟是男子耽于美色,还是女子刻薄善妒,茱萸就等着看张从廉的选择,连张从伍悄悄靠近都不太清楚。
“白氏如此身体,以后肯定不顶用,从廉,为父准备给你纳个两房妾室,你喜欢什么样的。”
张从廉心中意动,却不似他爹狂放,面露难色道:“爹,姒锦刚刚生产完,过月子的时候,我还要去帮衬点,纳妾之事日后再说。”
茱萸生产劳累,腿软无法行走,带着夫君一起赖在石凳上,假借喝茶,实则光明正大的偷听,连张从伍手悄悄碰到了她的腰上都没有感觉。
张从廉推拒了他爹两次,让茱萸误以为是她狭隘了,直到老爷说出了这番话:
“老三,家里边男丁稀少,你别犟了,多多的开支散叶才是要事。白氏的身子今日过后怕是废了,你当丈夫的,心疼心疼她,纳两个妾,现在可以伺候他坐月子,以后生了孩子抱养在她膝下,儿孙绕膝,岂不美哉。”
张从廉却觉得他爹说的对,纳这两个妾室,能省很多事啊,点头就应了下来。
期间不过须臾,青瓷花杯连带着热茶就砸上了男子俊逸的面庞,带起一片红肿。
茱萸扭身扔茶杯一气呵成,那手快的,张从伍的怀里瞬间空荡,茱萸难解心头恶气,快步上前,踹了张从廉一脚,又觉得不解恨,连踹数脚。
想到白氏刚挨了一刀生下孩子,张从廉竟然公然纳妾,茱萸就替白氏不值,骂到:“你张从廉想要纳妾,别找白氏做幌子,恶心谁呢!”再踹一脚,张从廉蹲坐在地瑟瑟发抖。
没主心骨的怂货,茱萸心道,却不能对始作俑者的公公做出反击,不敬父母,在哪里都是大罪过,茱萸可不想和这个挨边儿。
反应过来的老爷想要阻止,召来了院子里的下人,张从伍哪能让茱萸受了伤,呵退了下人,却挡不住他老爹发威。
老爷一怒之下,掀翻了院内的石案,目标正是茱萸,笨重的石案裹挟着千钧之力,茱萸一溜烟就跑了,徒留张从廉趴在原地。
距离张从廉不过咫尺,茱萸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一条矫健的左腿绑着蝴蝶结横踹一脚,石案溅起满地灰尘。
“三哥,你没事吧。”张从伍问道。
“我没事。”张从廉揉着被踹疼的肩膀,看着站在五弟身后的妇人,心道:我没事,你有事了。
“腿疼吗?”
“不疼啊。”是茱萸在问他,张从伍眼睛一亮,完全忘了昨晚上说了什么。
说罢还活动了一下左腿,蝴蝶结随着舞动,迎风飘扬,张从伍脸上瞬间铁青。
“茱萸,我等会儿给你解释好不好,现在不方便。”张从伍面如菜色,茱萸脸上看不出喜怒,心里的猜忌、疑虑、怒火却通通翻了上来。
老爷不愧是最强辅助,带着张从廉一起拦着张从伍,不让他靠近茱萸,嘴里还说着,这样的妇人,不要给她机会蹬鼻子上脸。
茱萸更是暗道好样的,嘴里放下狠话:“张府我是消受不起,谁爱住谁住。”
瞟了一眼他们父子三人,率先走出了西院。
张从伍也想撵出去,可是他的左腿现在‘不能好’,他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牛劲,一个劲的扒着他的裤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肖像了多年的媳妇跑掉,紧急处理西院事宜。
他没想到的是,茱萸连东厢都没回,直接打马出了主城,前进的路线正是西山百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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