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块腐肉剔除,陆蕴微低下头,手上一片猩红,头有点晕,浑身虚汗,脑瓜子嗡嗡的。
“海一线。”她颤抖着呼唤,她希望他能安慰一下她。
但这次无人应答。
陆蕴微有些茫然,再度唤到:“海一线?”
漫山遍野只有她自己的声音。早在最后一块腐肉剔下前,海一线就陷入了昏迷。
山野空旷寂静,林树耸立,都在无言地注视中她,一点一点朝她压了下来,孤独恐惧扑面而来。
她很想嚎啕大哭,但她不能,她需要尽快给海一线止血,他的右臂伤口流血不止。
止血,止血……陆蕴微迅速搜寻周围的野草,海一线教过她不同的草有不同的功效。
鹿角菜,蒲公英,荠菜……她迅速分辨出各种野草,最终找到她要找的——小蓟。薅走大量叶片,迅速捣出汁水,涂抹在海一线伤口上,红色小河流渐渐止住了。
陆蕴微送了口气,继而清洁包扎伤口,海一线毫无意识,整条右臂软绵绵的,异常温顺,任由陆蕴微摆弄。
但陆蕴微宁愿他能有点反应,他这么一动不动,她很害怕。
处理完伤口,陆蕴微又叫了一次:“海一线……”
依旧无人应答,她只好在一旁坐下,抱着腿蜷缩成一团。山风掠过,竟还有点冷。
不知为何她一下子回忆起抄家那天了,母亲嫂嫂自尽,她被关进大牢,那天正如今日这般,只剩自己一个,困于方寸,孤苦伶仃,无能为力。
陆蕴微蜷缩的更厉害了,眼泪也开始溢出来了,她无比希望此刻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完完全全地包裹住她,容她沉溺,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
于是她看向了海一线,小心翼翼地俯身,贴近他,他身上散发着不正常的高热,胸腔中心跳很快。
陆蕴微小小依偎了一会儿,很快又直起身,再度陷入慌乱之中,这样一直高热下去是不行的。
她努力回忆过去自己生病时的情形,每每发热,母亲和嫂嫂总会在她额头上放一块浸过凉水的帕子用来降温。
陆蕴微试了试海一线额头的温度,又晃了晃水壶里的水,壶里水所剩不多,四周可见处也没有水。
海一线之前是怎么找到水的?陆蕴微皱眉思索。
地势地貌,水往低处流,跟踪野兽的粪便和足迹,观察鸟儿飞行方向……
陆蕴微仰头判断了半天小鸟的飞行方向,在低谷找到了一条小溪,清澈冰凉,她颇为惊喜,几乎不相信是靠自己找到的,匆匆忙忙灌满水壶,赶回去打湿一块布,搁在海一线额头,过一阵子换一块,而后不断去溪边打水。
反复多次,汗湿一身,海一线仍旧昏迷不醒。
陆蕴微守在一旁,过一会儿就趴下听听海一线的心跳,然后喊他几声,只是一直没得到回应,她忍不住小声呜咽:“你不会要死掉了吧……”
到最后,委屈,恐慌,绝望无助,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陆蕴微眼泪越流越多,都打湿了脚边的土地,她实在越来越害怕。自她认识海一线以来,他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搭理她过。
她哭了一阵子,疲乏地垂下双目,呆呆注视昏迷的海一线,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日日夜夜,风风雨雨,一起走过数千里,是他跟了她一路,也是她跟了他一路。
她头一次发现海一线闭着眼睛时看上去是那么的安静,往日里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仿佛被春雨调和过一般,柔和安宁,像是敛了尾羽的孔雀。
她伸手轻触他的睫毛,描摹眉眼,指尖划过眉心,路过高挺笔直的鼻梁,游走鼻尖,灼热而微弱的呼吸,轻轻掠过她的掌心。
似乎是感受到她指尖的动作,海一线眉毛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海一线!”陆蕴微以为他要醒了,一时惊喜。
但海一线并没有醒过来,仍在昏迷中。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几分颜色,躺在那儿,长长的眼睫温顺地垂敛着,虚弱易碎。
陆蕴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海一线并非无坚不摧,他不止是她可以随时投身的温暖怀抱,不只是无时无刻地迁就照顾她,也是一个脆弱易死的人,也需要被照顾,被保护。
被她保护。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陆蕴微茫然陌生。被她保护?自小到大,她都是那个藏在父母兄姊羽翼之下的幼者,直到后来家破人亡,身陷囹吾,无依无靠。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陆蕴微啊陆蕴微,你已经走过万水千山了,”她自己跟自己念叨,安慰自己,“万水千山都翻过了啊!怎么可能还是困于方寸间呢?你也不是无依无靠,陆蕴微,你还有你自己啊,你都走了那么远的路了。”
她转过头,俯下身,再度听了听海一线的心跳。
咚,咚,咚——
她看向他,他弯曲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非常细微的一颤,似乎扇起了细细一缕风,陆蕴微心上随之飘起了飓风。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相伴行过千里了,而今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她和海一线两个人,生死一线间,他们只剩彼此,她决不允许海一线就此倒下。
太阳偏西,暮色四合,夜晚即将降临,陆蕴微拿走了海一线腰间那把大刀,收集木柴,学着往日海一线的样子,找出火折子,收集枯树叶,反复尝试几次,一片烟熏火燎中,竟真的生出了火苗。
橙黄色火星四溅,橘色火焰旺盛热烈,陆蕴微愣愣看着,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点燃的篝火,她看海一线生火无数次,但这是她自己第一次生火,头一次驯服了一簇属于她的火焰。
夜幕降临,她守在海一线跟前,脸上映着火光,怀里抱着长刀,警戒着周围的一切危险。
但最让她担心的还是海一线,她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尽管不想,还是到了听天由命这一步。
万一海一线就这么不醒了怎么办?陆蕴微恓惶茫然。守着篝火,望着月亮,等待着日出,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会怎样的明天。
第二天海一线仍旧一直没能醒过来。
陆蕴微一趟又一趟地取水,沾湿布巾,搭在他额头上。
月落日出,日升日落,转眼黄昏,陆蕴微心中焦躁,腹内饥饿,她已经快要两天没吃东西了。
她和海一线上山前准备的干粮早已吃光,大多数时候都是靠海一线狩猎。
往常陆蕴微是不用操心食物的,海一线会自觉捕猎,到饭点了就架起锅来做饭,她一般负责在旁边等着,还有评判两句好不好吃。
但现在,陆蕴微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腹部,海一线和她,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海一线送给她的那张小弓身份忽然间发生了变化,从哄她玩的玩具变为了谋生的器具,此前她不过偶尔兴趣来了,拿那张小弓射树上的果子。
陆蕴微背着弓箭,穿梭林中,回忆海一线捕猎时的动作,不知不觉中她好像学会了,成了他门下优秀的学徒,她仔细搜查林中动物的痕迹,很快发现了些许脚印。
放轻脚步,不发出一丝声响,缓缓靠近,陆蕴微发现了草丛中埋头苦吃的山兔。
她拉弓搭箭,瞄准它,它傻乎乎地抬起头,眼神无辜,同她四目相对。她在最后一刻猛然泄气,箭没射出去,兔子跑了。
望着兔子远去的背影,陆蕴微抿着嘴唇,捏紧了箭栝,追逐搜寻,她在一片水草丰茂处再度发现猎物,仍旧一只圆润的兔子。
她再度举弓,拉弓瞄准,又泄气收弓,如此反复多次,她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目不转睛。
“嗖——”
利剑破风而去,正中目标,两行眼泪也唰然流下。
陆蕴微踌躇良久,等兔子彻底咽气了,才走过去,捡起尚存余温的尸体,回到营地。
她从行囊里找出一根绳子,绑住兔子后腿,找出那柄海一线常用的短刀,利落地剥下兔子毛绒绒的外衣。
即便她不喜欢,但她也见过很多次海一线给猎物剥皮了,她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中学会如何剥皮剔骨了,正如她在不知不觉中知道了怎么生火,如何寻找水源,还有如何追踪猎物一样。
她变了。
陆蕴微盯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一阵恍惚。
她为了救人,尖刀剔腐肉,为了生存,挽弓射野兔。处处都是鲜血淋漓,她不得不直面,行过千里路,她变了太多了,几乎找不到过去那个端坐高堂不沾风雪的影子了。
切成小块的兔肉和新挖的野菜扔进锅里,锅底添了足够的柴火,她抱着膝盖坐着,凝视着烟火缭绕。
锅里煮得似乎不只是兔子,火焰焚烧的似乎不只有木柴,还有她,她也在其中。
相府千金陆蕴微亦或是京城贵女陆蕴微,皆在沸腾中滚为泡沫,绫罗绸缎堆砌的亦或是金翠珠玉点缀的陆蕴微,随着熊熊火焰付之一炬。
到最后,只剩下那么一点儿,烧不尽的,颠沛流离也无法抹去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是什么?她扪心自问。
是陆蕴微,她仰望苍天,巨大的孤寂压了下来,是陆蕴微,何其渺小,天地之间,剩下的是陆蕴微,只是她自己而已。
下一章21号更。[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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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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