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辜

小厮吐了吐口中渗出的血,咬咬牙道:“小的是伺候王爷,刚才和左郎将说过了,不知左郎将何故忽然要杀我?”

“你们要编身份好歹看清楚了再编,方才堂上没看着睿亲王的属下都是军士么?睿亲王虽是皇子,但常年镇守西疆,手下伺候的,可没有小厮。”严岭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却直叫地上那人感到毛骨悚然。

小厮强忍痛楚,理直气壮地嘴硬:“王爷从宫里来,正是皇上派我们来伺候王爷,左郎将这也要管么?”

“不见棺材不落泪。如此尽心尽力为王爷办事,方才跑什么?你到底是谁的人!”严岭俯下身,盯着小厮的眼睛,目光似利刃直直地刺进小厮的眉间,夺去了他强作镇定的气力。

小厮打了个寒战,刚犹豫着开口,便看到拭骨刃的刀鞘贴上自己的膝,冰凉的触感从火辣之中传来,却直叫他脊背发凉。严岭阴沉着脸接着道:“你是第二条腿也不想要了么?”

小厮全身上下颤抖起来,看了一眼右腿已被严岭折断的膝盖,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伤至如此,虽不至于落下残疾,但只怕一年半载是站不起来了。

小厮似是害怕到了极点,忙不迭说道:“是赫中郎!他想要做埋伏杀你,又怕北境的人知晓,所以求了王爷派了精兵,就埋伏在后山!他......他就负责派人以王爷的名义把你骗过来!”

“哦?“严岭一顿,听不出喜怒,顺着他的话道,”这么说,是王爷和赫冉联手要杀我?”

“是是......难道左郎将真的以为王爷堂上是真的认为你无罪吗?那根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看看他多么断案如神、秉公如斯!我说句不好听的,凡是碍了皇家事儿的人,都别想从皇家的刀口下逃过去!左郎将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水有多深。”小厮似是抖落着肺腑之言,诚恳地说着。

严岭默默地听着,目光骤然与抬头的小厮撞上,一片漆黑,吓得小厮一哆嗦:“小的只是传个话,不是小的要杀你啊,求左郎将放过我......”

严岭厌恶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讨饶的狼狈人儿,忽然举起拭骨刃劈下,刀鞘重重砸在小厮右腿膝盖上。剧痛一瞬间袭来,小厮刹那喊不出一点声音,只张着大嘴,发出如喉咙被掐住一般的气音,拼尽全部力气强忍下那令人窒息的疼痛,泪无声流下。

“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但你记住,”严岭用拭骨刃挑着他的下巴,看着这头痛苦的小兽,“双手沾血的,不只有刽子手。”

“你们每一双将无辜者推上断头台的手——”

“都不该被放过。”

严翊川躲进一棵古榆树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环伺左右。半晌,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严翊川微微偏头,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一只眼睛。

谢凌安在林间走动,避开凌乱的枯枝。他腰间别着那把弯刀,刀鞘上雕刻精巧,让人不忍去想象里面藏着的嗜血屠戮的凶器。

谢凌安顾盼左右,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警觉地观察着。

严翊川往他身后远处望去,风吹草动间有黑影暗暗涌动,训练有素地缓缓靠近。为首的亲卫面容熟悉,是今日堂上候在谢凌安身旁的军士。

严翊川心下一紧,收回目光,手不自觉地搭在拭骨刃刀柄上。见此阵仗,原本萦绕在耳旁的小厮的那些话,不免被严翊川听进去几分。

严翊川心想:“这阵仗,即使不是来杀我,也不见得在图谋什么好事。”

窸窸窣窣的声音近了几分,不过一丈之遥。严翊川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电光火石之间,刀光乍现,一片银白劈开凝滞的夜幕,就要抹上那光滑白净的颈间。

谢凌安来不及看清来者是谁,刀光乍现的那一刻瞬间抽出弯刀。劲风袭来,谢凌安扬刀挡过近在咫尺的白刃,顷刻横刀往对方胸前划去。刀刃相碰,音色铿锵。相交的一瞬间,谢凌安定睛一看,认出了来人。

“王爷!”为首的亲卫脱口而出,当即奔来。身后的黑影在严翊川出手的瞬间急速涌近,抽刀声飕飕不绝。

谢凌安侧身避开严翊川斜刺的一剑,忙喊道:“别过来!”

涌动的黑影瞬间钉在原地,不敢靠近半步。自家主人与不知哪里窜出来的敌人打的不可开交,一帮亲卫却待在一旁近距离观戏,场面一时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好臂力!”谢凌安一个前跃,又蹲身躲掉了挥舞来的刀刃,紧跟着反手向左侧削去。几经交手,他意识到严翊川臂力惊人,正面交锋只能全力格挡,不如避开锋芒,以快破之。

两人几招相交,少了些短兵相接的狠戾,倒多了分风姿翩翩。气流涌动,振起地上枯枝败叶飞旋,老榆树梢头的残雪簌簌,活脱脱是一幅银树落花、月下舞剑的图景,美不胜收。

然而正在交手的两人却丝毫察觉不到这份美感。

“三脚猫功夫么?你们西疆的将军是文官么?”严翊川手下并不留情。

“别胡说,那是没你壮。小辈是要让让你虚长的两岁的——”谢凌安在喘息,目光飞速掠过严翊川挥舞而来的刀刃,向后仰去。

“......再练十年也赶不上。”

严翊川倏地压腕,风驰电掣间压低了拭骨刃斜劈的弧度,刀面映出的光芒几乎要夺走谢凌安的视线。谢凌安不得不向更低处后仰,垂着的发几乎要贴着地面。

不料谢凌安倏地皱眉,感到腰间骤然吃不住力,后背就要卸了力重重砸在泥洼里。他目光一动,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勾住严翊川的脚,往回迅速一抽。

严翊川正欲顺势扼住斜劈的刀,被这突然的一勾彻底失了重心,他想前跨一步撑住力,却被谢凌安挡着位置,只好直直地扑下去。严翊川用劲将拭骨刃甩了出去,刀刃斜着扎进混杂着残雪的泥洼里。

严翊川往前这一扑,大半个身子恰扑在了谢凌安身上。一场狂风骤雨在狼狈的跌倒中戛然而止。

严翊川还没来得及撑手支起半身,胸前呜呜囔囔传来软软的嗔怪:“唔......左郎将......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太好吧......”

“......”

此刻,方才被严翊川打断腿的小厮仍瘫坐在地上,忍不住疼得呜咽。一个黑影悄悄从屋后冒出来,无声靠近。

小厮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时有些泪眼朦胧,哽咽道:“竟然真被你料到他会起疑,我都照你说的和他说了。哎,你看我这腿,怕是一年半载骑不了马了......”

那黑影道:“放心,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定会照顾好你。”

小厮听着心中一暖,仍然有些哽咽,可怜着自己不幸的遭遇。他想伸手让那黑影拉他站起来,一抬头,正对上墨色外袍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毫无遮掩地张扬着狠戾与凶恶。

小厮全身一颤,仿佛又看到方才离开的那令人胆寒的双眸,下意识想逃。然而下一瞬他感到后脑被重重一击,眼前刹那全黑了过去,再无知觉。

黑影挪了挪小厮扭曲无力的肢体,摆成仰面朝天的样子。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出神。

半晌,黑影似含有无限惋惜地感慨,夹杂着些许笑意:“明日营里的弟兄便都会知道,是你贪图月色爬上檐梢,才不小心摔死的。”

“兄弟,你慢些走,等着哥来陪你。”

另一边,严翊川还扑在谢凌安身上。

一只手悄然环上严翊川的腰,似是不让他逃走。胸前的声音似被身上的人埋着有些沉闷,一字一顿地道:“你要这么想打架,咱们到屋里去......”

严翊川撑起一只手,另一只手绕到腰间,想要掰开那只紧紧抱着他的手。严翊川感觉身下的人要被自己闷死了,却又死死按着自己不让他起来。

“松手。”

“不松。”

严翊川无奈,撑着手臂问:“王爷这是做什么?”

“试试你。”身下人轻笑。

“试什么?”

“你恢复得好快。”

“......”

严翊川顿了顿:“切磋可以等明日,王爷今夜就这么急么?”他说话向来冷冷的,连问话听着都像是语调沉闷的讥讽。

胸前的声音有些无辜:“这话不该我来问吗,现在好像是你趴在我身上诶?我好好来赴左郎将的约,谁知你一上来就动刀动枪......”

严翊川微顿:“我的约?”

身下的声音悠悠传来:“不是吗?左郎将约我夜半后山私会,我可欢喜了好久.......”

严翊川实在忍不了这上一秒还想杀了自己的人下一秒大言不惭的调戏,又觉得胸前有些细细碎碎的痒,冷声道:“先别欢喜,约你的不是我。”

“左郎将怎知只有你能让我欢喜......”胸前声音如游丝,沾染了些许笑意。

“......”

这个人没法正经。

“王爷这些话,还是留给姑娘们说吧,别在我这儿浪费力气。”严翊川正欲起身。

胸前的声音一顿,随即沾染了些许笑意:“嗯?你不知道吗,当年我惹怒了父皇母后被送往西疆,就是因为——”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我好龙阳啊——”

严翊川全身一震,恍惚间忆起八年前皇都似有传出流言,说有个皇子是断袖。宫里想要掩饰这件丑闻,盛怒之下将这皇子送进了军营,不知是想把他丢进男人堆里让他生厌,还是想要反其道行之、以此对外证明他不爱男人。

当时此事闹得皇都满城风雨,传至北境也就成了汉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严翊川时年十二岁,听罢震惊不已,毕竟身边军营里少见龙阳之好,如今更是没想过将传言中的奇葩和眼前的风流公子联系起来。

两人紧贴着躺在树丛之中,远远听着还有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候在一旁的亲卫们一时间人人表情复杂,在这突如其来的旖旎风光前一时红了脸,看看天,看看地,不时瞟一瞟树丛中的光景,又匆匆错开眼去。

一声嚎叫打破了这古怪而凝滞的氛围,严翊川只听胸前传来哭喊:“憋死我了,让我出来......”

谢凌安双手拽着严翊川肩上的衣襟,用力一扯,将自己从严翊川胸膛下扯了出来。他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严翊川胸前的狼牙吊坠拉开,正对上严翊川盯着他的眼睛:“你这狼牙太硌人了......”

严翊川趁机支起手臂,麻溜地爬了起来。胸前的狼牙吊坠秀白晶莹,映着月光微微摇晃。那是五年前他孤身涉险,入深林钻捷径、直捣五狄粮仓时屠杀野狼群留下的战利品。

严翊川掸了掸袖口的泥,说道:“有人以王爷之名邀我来此,又言是受赫冉指使,与王爷联手设局要杀我。”

严翊川盯着他,观察他的神情。

“你信么?”谢凌安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似有笑意。

“以王爷方才按兵不动的情势,我看王爷未必想要我的命。”

谢凌安仍然悠悠然躺在地上,枕着手臂:“居然以我的名义,胆子够大啊......我来此地,也是有个自称赫中郎手下的说后山有异,我这才来的。”

“所以王爷不是来与我私会的吗?”严翊川淡淡地讽刺道。

“......”

没想到厚脸皮还能迅速被这人学了去,暗骂好不要脸。不过,好在他有多年经验。

于是,谢凌安便向严翊川伸出了手,意惹情牵般勾了勾,示意他拉自己起来。

严翊川瞥了一眼,背过身去没有理他,暗自思忖:

有人将他们两人引到此地,是要他们看到些什么?抑或是他们合力做些什么?

但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既然他俩已在此处,便是设局人手下的牵线木偶,不陪他玩上一遭,恐怕什么也看不出。

至于睿亲王,他的目的......

严翊川心道,眉头紧蹙,目光如深潭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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