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吃吃小面条

“都已妥当。”江不忍翘着二郎腿,手中摇着把不知从哪搜刮出的纸扇,一副纨绔模样,“不过,还差一着。”

谢从雨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催促道:“哪着?”

江不忍轻轻吐出几个字:“霍叶声。”

谢从雨一愣,不想他会说出霍叶声的名字。

“很意外?”江不忍挑了下眉,“我一直在想,他从前与谢弥安认识,为何这次见到你竟一点都不吃惊。虽说我本意携上你,便是想试试能否获得霍叶声的信任。”

“还是说……弥安,你在骗我?”

江不忍说完,眼神直冲冲刺向谢从雨,透过这副躯壳,试图看见些别的东西。

谢从雨更为讶异,头摇得飞快,刚想否认,横空打了个喷嚏。

“染上风寒了?”

“没。”

“那继续,你凭什么觉得你不是谢弥安?”此人懒懒散散靠在檀木椅上。

咳咳咳,谢从雨手扶着窗沿,每咳一声都像是用力划过喉咙。

江不忍蹭的一下起身,伸出手背贴着谢从雨额头:“这么烫?”

谢从雨拍开江不忍手背:“我不是谢弥安,别找我问东问西了,要问你自己找他去。”

“知道知道,先躺着,给你降降温。”

“不用,风寒而已,晚上睡一觉醒来就好。”

江不忍嘴角抽搐:“你也不是铁打的,还睡一觉,脑子烫糊涂了?”

谢从雨轻轻嗯了一声,从怀中拿出了枚符咒:“这是我同无名换来的。”

“用来干什么,拿什么换的?”

“没什么,无非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谢从雨沉默了片刻,“至于用途,以我的血为引,可令寒暑变化、风云变换。”

谢从雨大拇指抵在右脸颊,其余手指握成拳放在唇边,笃定道:“也就是说,城内走水之时,便是暗阁倒塌之日。”

“至于禁兵,叶声独领的那一万精兵,也能与广末渊主要兵力抗衡一二。暗阁之流,还得拜托你和那些死士了。”

又咳了几声,谢从雨继续说:“迟与,他那日必定不会在城内。”

江不忍皱眉,忍着叶声这个不适的称呼,嘶了声,开口道:“为何?”

“我那日去见了广末渊,知道我为什么能全身而退么?”

“为什么?”江不忍一副天然痴傻模样,“难不成,她认你做儿子了?”

“……”

“抱歉,你请说。”

“她与迟与,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然后呢?”

谢从雨右手一伸:“还想知晓更多?一条消息一文。”

这下轮到江不忍无语凝噎,老老实实从荷包里排出十枚铜钱,一齐放进谢从雨手心。

谢从雨掩住咳嗽,道:“这迟与,原名迟予。”

收进兜一枚铜钱。

故事,大抵发生在十余年前。

“说迟予、道迟予,脑袋大、身子小,一蹦一跳像个猴,整张脸、全是疤,哭哭啼啼找妈妈,到处找、找不到,一看没父也没母。”

“想回家、没有家,找吃的、找不着,还和阿黄抢骨头,耳朵大,心眼小,狗急跳墙乱咬人。”

小孩们唾沫横飞地围着迟予,欢声笑语洋溢在充满水汽的潮湿时节里。

彼时的迟予,宛如战乱中万千瘦骨嶙峋的人一样,眼睛里早已没了愤怒、没了悲伤,只有一种放空了自己的隔离感。

那时他约莫十岁,广末渊回想道。

脸上没由来地被揍了一拳,迟予全然感知不到哪怕是一丁点疼痛。

你问那时他会想些什么?广末渊饶有兴致回道:“可能是在想什么时候能彻底晕过去,毕竟醒着,对他来说太累了。”

于是,在他被淋得人影模糊、头发和泥土搅在一起时,有人带走了他。

此后,荷花村的迟予死了,暗阁有了个迟与。

为什么不是我?广末渊笑道:“我那时忙得昼夜不息,哪来的时间去捡孩子,不过有人送上门来,不用岂不是浪费了,是吧,弥安?”

故事到此,谢从雨抬手收进兜第二枚铜钱。

“我原以为,从小培养的,比起其他因为利益而纠缠在一起的人,要更为忠心。”

“可是很多时候,他做的事都会超出我的预知。”

“他……不再像是一个人。”

村子,迟与站在几块巨石堆成的小坡上,望着眼前熟悉的故地。

昨夜,他屠尽荷花村男女老少、长幼妇孺,总计三百一十二人。这一与世隔绝桃源地,从此不复存在。

桃源地?

迟与笑了一声。

在动手杀掉第一个人前,他看到有人围着一个女孩。

“小阿无,一脸麻,赖赖巴巴真可怜。不说话,装哑巴,两条腿,赛大象。”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是时,几人拍手称快。

迟与咬紧牙关,走近这方,手起剑落。

抬头看向小阿无时,却看见她惊恐地盯着自己的脸喃喃道:

“整张脸、全是疤,哭哭啼啼找妈妈……”

迟与手指抚摸上自己的脸,戴着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一脸伤疤暴露在空气中。

他诡异地凑近女孩:“对,我是,我是,我是,怎么了,怎么了,你怕我吗?”

“你怎么不说话,你怕我吗,我是迟与啊!哈哈哈哈哈。”

越是靠近,阿无的神色越是惊恐。

迟与笑得有些癫狂,在阿无的惊惧之下,迟与的剑已经没入她的胸膛。

从此,他不配再被称为人。

说完,谢从雨把剩下一绺铜钱全收缴。

“第三个消息,值八文。”

江不忍听得认真,愤慨道:“怎么还能坐地起价?”

“听不听?”

“听。”江不忍讨好地给谢从雨奉上茶,递给他,“润润嗓子,别累着了。”

据说,捡起迟与的,是一个看不清容貌的人。

广末渊回忆道,说来也怪,明明还记得这件事,但就是记不起好友长什么样子,想必是中年多忘事。但仔细想,这十多年前的好友是否真是存在,又像梦一样隐约。

不再纠结,广末渊无所谓道:“迟与此人,睚眦必报。”

“虽然有些事做得太过火,但也在掌控之中。”

“你说今天前来,就是为了他的事,说吧。”

说完,广末渊等着谢从雨开口。

“我是来加入暗阁的。”

“嗯?终于开窍了吗?或者是想逃开迟与的报复?”广末渊微微眯起眼睛,“但是你现在对我,对暗阁,能有什么作用呢?”

谢从雨嘴角勾起:“不知您可曾听闻过,双生蛊。”

广末渊诧异:“他可是百毒不侵,也会被下蛊?”

“正是百毒不侵,才更有可乘之机。是以,我活他活,我死他死。”

谢从雨掀上衣袖,左臂上有处微微泛红,还有着不规则样式的黑线在上,陷进皮肉。

广末渊终于满意道:“那便跟着霍叶声吧。当年,也是他放走的你。”

谢从雨内心了然:难怪霍叶声对自己出现不吃惊,原来和谢弥安早已串通好假死之策。

“你不生气?”

“生气?不过小儿打闹罢了。”广末渊言语之间,好像有了些迟暮的颓然感。在见到广末渊前,谢从雨总觉得她应当是神采焕发的模样。

“至于迟与,”广末渊叹了口气,“从前你置他于死地,他势必对你怀恨在心。”

转述时,谢从雨刻意隐去了下蛊一事,于是广末渊的反应听来显得十分不合理。

江不忍问道:“她怎么会这么轻易答应你?”

“可能老了。”谢从雨冷冷道。

江不忍盯着谢从雨脸,不自觉说道:“从雨,你怎么这么厉害?”

“不过是借用了他人的身份罢了,你来也行。”

“这我还真来不了。”

“你能来。”

“我不能。”

“能。”

“不能。”

江不忍饶有兴趣逗着谢从雨。

谢从雨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回应江不忍。

就这样重复了十几次,谢从雨终于回过神,停下与江不忍斗嘴:“江不忍?”

“在。”

“江哥?”

“嗯。”

“喉咙疼,脑袋热,我。”

江不忍一摸荷包:“稍等,即使是掏空我的小荷包,我也给你请最好的郎中来。”

说着,江不忍靠近了点谢从雨:“再叫一声?刚刚没听清。”

被谢从雨推开。

江不忍也不恼,嘴角勾起,头发丝都翘起几根。

那夜大雨,密密麻麻打在人身上生疼,比雨滴更疼的,是那日留在人心中的伤痕,比伤痕更为长久的,是一朝瞥见不再被压迫的未来而燃起的希望。

天雷滚滚,狂风刮过,水漫深墙大院宫前柳、暗阁地洞万千道。

手握令状,敕令禁兵,暗阁内斗,一夜之间,好的、坏的、丑的、美的、善的、恶的,都在荒诞反抗里消埋。也许未来没人记得他们是谁,但总会有人记得他们做了什么。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一切如谢从雨所想。

“霍叶声呢?让迟与赶来!”雨里,广末渊头发湿透,结成一绺一绺。

到处都混乱得不成样子,无情的风不分你我吹倒街上的一切。雨里,水珠不停从谢从雨脸上滑落,不舍划走,掉得决绝。

“广末渊,我与你无仇,只是事已至此。”谢从雨冷静地拔出拾安剑,直指广末渊,如果忽略他略微发抖的手。

他在赌,一刻、几息,稍有偏差,便只能认栽。

广末渊自嘲一般,笑得倒是洒脱:“早知你这般恨我,那便来。”

她手指一张,银针噌地飞出,快得不受任何影响,朝谢从雨面门而来。

四周黑衣人瞬间飞驰而出,空余一地残影。

剑斩落雨,人比风快。

是谢从雨脑海里的第一想法。

“不是我恨你,是天下人恨你。”眼见着刀光剑影,直逼面门,杀意浓得脑内一阵绞缠,克制着惧意、抽搐,谢从雨用力抬起拾安剑,向前挥去。

“广末渊在这,杀!”

身后万马蹄,一声令惊起百层浪。

“杀!”

千声应响彻万里天。

后颈一紧,双脚离地,脸上像是被针穿刺的痛,谢从雨后知后觉地捏紧手中的剑。

没有伤,却像是被刺进心脏、四肢、骸骨一般,不痛了,却还留在心里。

江不忍轻轻放下谢从雨:“我来了。”他浑身湿透,眉毛都湿得杂乱。此时此刻,千分紧、万分急,江不忍只想马上将谢从雨带走,一拉,没拽动。

顺着谢从雨直视那处看去,广末渊正被掩护逃离。

凶恶缠斗间,清醒的人越来越少。

为什么,相同的人要拔刀相向,为什么,昔日的同窗会你死我活,为什么无邪的孩童再也见不到逗乐他的父亲、为什么新婚的妻子再也待不到她心中的郎君、为什么佝偻的老妪再也等不到梦中的团圆。

为什么?

广末渊。

谢从雨站在广末渊身前,身旁是江不忍与霍叶声。

告诉我,为什么啊?

因为,人心啊。

广末渊猛然抓紧谢从雨的剑,一剑刺入腹中。

“是我败了。”

暴雨冲刷地面,剑已被拔出,广末渊身体不稳向前倒下,硬撑着,却抵不过疼痛,双膝快磕到地上。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往一旁倒去,盯着谢从雨的眼珠逐渐失神。

这场泼雨作墨的明争暗斗,终结于此,拾安剑,温热裹寒霜、嘶鸣破云霄。

至此,暗阁,倒塌于深沉夜色中。

天边,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厚厚宫墙上,照在青瓦上,照在水洼反照的楼阁上。

水,没有淹了城。

谢从雨衣衫染血。他一言不发,忽地揭开青铜半遮眼面具,两指夹住,抬眼看向江不忍。

江不忍就在他面前:“我不需要。”

于是谢从雨收回手,指腹划过粗粝的面具,将它扔进倒塌废墟中。

“你要去找他了吧。”谢从雨开口。

江不忍摇了摇头。

谢从雨没太惊讶,倒不如说,他现在压根没太大情绪起伏。

沉默间,江不忍动了动手臂,手指勾上了谢从雨小指。

察觉到指尖寒凉的触感,谢从雨怔住。

没回握,却也没挣开。

江不忍就这样将自己的手指挤进谢从雨指缝间。

“你同别人牵过手么?”江不忍问谢从雨。

谢从雨看向被江不忍抓牢在一起的手:“没有。”

“指头用力,握住我的手背。”

谢从雨照着他的做了:“如何?”

“再用些力气。”

谢从雨用力抓住江不忍手掌。

“感受到了吗?”

谢从雨还是不明白:“感受什么?”

“感受到,”江不忍停了下,“我一直在你旁边。”

松开手,江不忍再次向谢从雨伸出手掌:“谢从雨,我是江不忍。”

谢从雨呆呆看着他伸出的手掌,不免想起这一路的花草树木,有些人他记得清晰,有些人他记得模糊。对于江不忍,清晰得深刻,模糊得遥远。

“我是谢从雨。”

对,他是谢从雨。

他不是任何人。

谢从雨伸出手,回握住了江不忍的手掌。

霍叶声闯进两人之间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你们……第一天认识?”

谢从雨笑了笑:“对啊,第一天认识。”

见两人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图,霍叶声咳了声:“差不多得了啊,没见过这么如胶似漆的。”

谢从雨深藏在心底的说教心熊熊燃烧:“如胶似漆不应用在这,若是真想用,也应当是夫妻之间才对。”

“还可以用于朋友啊。”霍叶声眨了眨眼睛,“弥安,你怎的第一下就想到的是夫妻?”

谢从雨一下噎住,对啊,自己怎么一瞬间只想到了夫妻。难不成和江不忍呆久了,脑子也会变差?

江不忍看着谢从雨一副说不过的模样,脸上不自觉笑起来。

谢从雨看到:“你怎么也笑话人?”

“我一见到你,心里就开心,没办法的事。”

霍叶声一阵恶寒:“够了,我还在这。”他来找谢从雨沟通了几句事宜,不过几刻就被叫去处理其他事务。

江不忍反手拉过谢从雨进了街边一座院子,现下是空落落无人踪迹。他将谢从雨抵在墙壁上:“从雨,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让如胶似漆的用法变正确?”

凑得近了,谢从雨甚至能清楚感受到江不忍的每一次呼吸。

江不忍的脸看起来很平静,但是些许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堪。

谢从雨当然知道江不忍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坐实夫妻之名。”谢从雨偏了点头,从容道。

被江不忍敲了一下:“怎的就只有夫妻,我一个男人,难不成你要娶我?”

谢从雨被架着,犟嘴道:“不成?”

“成,为何不成?”

谢从雨还沉浸在斗嘴胜利的满足感中,没料到江不忍会靠得更近,彼此的嘴唇就这般猝不及防碰上。

谢从雨突然间就僵得不知所措,眼前的江不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

江不忍睁开眼,对上谢从雨萝卜大的漆黑双眼,捧着他的脸笑出声。

“闭上眼睛。”

谢从雨闭上眼睛。

江不忍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脸颊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谢从雨偷偷睁开眼睛偷看,撞进江不忍眼眸。

谢从雨手垂在身侧,肩膀被江不忍用力搂住,互相对视,谢从雨甚至觉得从江不忍眼里看到的自己更加清楚。

盯了会江不忍,谢从雨推开他,面上隐隐有了些蒸腾的热意。

“你为什么亲我?”

江不忍一滞:“再问还亲你。”

“那你亲。”

江不忍:“?”

谢从雨扯出个笑容:“我知道,你看的不是我。”

一个时辰后,谢从雨消失得一无所踪,一如他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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