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爷爷我叫霍叶声

太成二十一年,南安城醉春楼里。

“你们都听说了吗?有人专门从耒州找谢弥安比试弹琴。”

“谢弥安,那个读书特别厉害的?”

“可不是,听说人家明年要去耒州当大官去了。”

“唉,当官好啊。你说我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吗?”其中一人拿起酒杯,困惑开口。

引得众人乐不可支。

“李兄还是一如既往,咱们南安和耒州相隔千里,他耒州的官又怎会看得到我们南安的小百姓。”

“他自己不是南安的人?”被称作李兄的人突然生气,双手挥舞,“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开怀大笑,笑这人的痴与蛮。

南安总是潮湿的,能闻到泥土与青草味,屋檐前一排水帘断断续续。

平日小雨时分,谢弥安会坐在屋内弹琴。在暮色时分,将一首南安忆染得潮湿生烟。

南安雨未歇,邀君听碎荷。惊觉身是客,不日渡耒河。入梦把酒续杯盏,从此不再羡人间。

最俗的南腔小调,经由他手,好像到了不一样的南安城。就像人们口中说的那样:烟云濯轻舸,平生共此歌。烟波中那摇摇晃晃的小船,搅碎了月亮,将月光洒向整条河流,从南安流向那遥远的耒州。

今日却并非如此。

屋外暴雨瓢泼,门外站着一人,雨水打湿他的衣褶。

男人将长发束在脑后,水滴顺着脸颊滴在微突的锁骨上,滑进更深处的黑暗中。他的背后,是被包裹得严实的一把古琴。

他撑着伞立在院子里,手指轻轻捻过抽条的枝丫。

日光刺破黑暗,谢弥安披上外衣,揉了揉眼睛。

江不忍被他打发去置办车马已两日有余,还不见他回来的迹象,这孩子总是免不了让人担心。

他走出门外,撞见突兀出现在自家院子里的怪人。

“谢弥安,等你很久了。”怪人收起伞,朝谢弥安开口。

“你是耒州来的那位?”谢弥安不确定道。

“正是。”

“进来。”谢弥安对他偏了偏头。

他没移脚步:“我特意来南安,是与你比试的。”

“弹琴并无高低之分。”谢弥安将挂在墙壁上的古琴取下,置于木桌之上。

谢弥安听见来人边走进屋边道:“你这话,倒让我想起某位熟悉的人。”

“嗯?”

从谢弥安取下古琴时,来人的眼睛就片刻不离盯着琴身:“这是整块南安木做的琴身?”

“是我幼时学堂里的一颗南安木,那地方现在不在了。”

“抱歉。”

谢弥安摇了摇头,对正椅子与古琴的位置。

男子将背后的包裹解开,信手拨了几下弦,琴音回荡在屋内。

古琴轻轻震动。

谢弥安的琴音,大致是很清澈的,如同他的为人一般,干净、温柔,又带有一丝引人沉溺的未知。

登、登,乐曲加入急切的琴音。出自那位耒州的琴师之手。矛盾的音调相互攻击,又诡异地开始融合。

一曲毕,畅快淋漓。

来人放声大笑:“好久没这么放肆弹琴了。”

他起身,向谢弥安伸出了手:“我叫霍叶声。我认可你了,你的琴艺在我之上。”

少年人的好胜心来得快去得也快,闹得沸沸扬扬的比试在霍叶声的认输中落幕。

而此时,另一件事所引起的风波迅速盖过了这小小的比试,南安城里一时人人自危。

深夜的醉春楼,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欢歌笑舞包容着所有踏入其中的东西。

三巡酒过,醉意正浓。

楼上突然传来巨响,随之是刺耳的尖叫声。那二楼木栏上,赫然挂着一具尸体,仰面卡在那里。

“这人是谁,你们有谁认得?”有胆大的好奇询问。

“看不太清啊。诶,你们说这人是不是马上风?”一人不正经地分析着,引来几人邪淫地笑。

“不对,那人喉咙上好像有血啊。”

“还真是,兄台眼睛可真尖。”有人眯着眼反复确认。

官府马上封锁醉春楼,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只听见后院老鸨骂街的声音响彻云霄。当即取出受害者左手攥着的银子,发现还攥着张字条,字迹虽然模糊,却勉强能够分辨。

另一边霍叶声认输后,就该踏上回耒州的路,正好邀上谢弥安同乘。

却没想到被拒绝了。

“谢兄,为何不愿与我同去耒州?”霍叶声一副心碎的样子,额边乌黑的碎发轻微晃动。

谢弥安解释道:“我并非不愿与你同去,只是城里恰好发生了严重的命案,我比较担心。”

“这世间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有太多。谢兄,我还是劝你不要深究。”

谢弥安不语,辞别霍叶声就回了家。

江不忍给屋内的灯续上油,呆在一旁捣鼓着手中的木制锁。

谢弥安脱下鞋子,白净的长袜踩在地面上,绕着圈转来转去,思忖着从何处入手。

沉默在屋子里中蔓延,只留下江不忍转动木头锁的摩擦声。

“你后来去看过那人,有什么怪异之处?”终于,谢弥安打破沉默。

“喉咙并非致命伤,很可能是中毒。”

“哦,很没用的结论。”

“?”江不忍委屈看向谢弥安。

“醉春楼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总怀疑这事和暗阁有关。”

“暗阁?”江不忍说出口的话捎带点犹豫。

“嗯。”抢过江不忍手里的小锁,谢弥安将它放在手里转来转去。

“这件事虽然做得高调,但用银子买命的习惯,我不能再熟悉了。”他的手不自觉捏紧,木头发出咯吱的抗议声。

江不忍没出声,蹲下拉过谢弥安的手轻轻捏着。安静了一会,他开口道:“那张纸条上确实写着,一两银子一条命。”

谢弥安吩咐道:“帮我把床底下木箱里的铜牌拿来,今晚去暗阁。”

是夜,二人身着黑衣走出巷子。此刻夜色如墨,最适合干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街角的当铺亮起一盏暗灯,二人走进。

“是典是赎?”,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先典后赎。”

“三教九流?”

“舍身取义。”

谢弥安说完,铺子右手边的门缓缓打开,等待舍身取义之流的进入。

走进右手房间内,是一条长长的暗道,充溢着水汽的味道。走了数十分钟,终于看清前面亮起一点光,耳边的寂静变得嘈杂起来。

迈出暗道,入眼是一座巨大的石台,连着数根胳膊臂粗的锁链,锁链另一头连着四周的洞口。四周石壁挖出数不清的空洞,大多数摆放着小木盒,小部分仍是空着。

周围人来人往,穿梭于通道之间。

谢弥安轻轻靠在江不忍耳边说道:“我们直接去最底层。”说完,拉着江不忍走向几条暗道里最不起眼的那条。

暗阁如同老鼠一般的做派,哪里都是弯弯绕绕的,好在谢弥安对这里十分熟悉。

走过两条道,刚想踏进最后一层,耳边幽幽传来声音:“慢着。”

谢弥安脚步一顿,拉住还想往前走的江不忍,与人对视直到那人开口说话。

“你们可有无信物?”

“你谁啊,管得着吗?”江不忍嚷嚷着。

谢弥安锤了下江不忍的脑袋,拿出一块铜牌,上书“末渊”二字。

那人接过一看,忙跪地磕头道歉,声音哆嗦着半天说出一句话:“小的……小的不知天高地厚,没能认出大人。”

谢弥安大手一挥:“无事。切勿向他人透露我今晚来过这里。”说完转身带着江不忍踏进最后一层。

那人跪在原地,被末渊的铜牌吓得发懵。他没想到,那传闻中身高八尺、杀伐果断、青面獠牙的广末渊,现实里却不过六尺有余,说起话来甚至有几分温和。

踏入暗阁底层的瞬间,人声裹挟着热浪向脸袭来。

入目都是三五搂做一团的人群、相拥热吻的陌客、更有甚者褪了外衣在人群里周游晃荡。酒杯碰撞、口中交谈,最后都混杂着砸向地面。

谢弥安伸手捂住江不忍的眼睛:“别学。”

江不忍扒过谢弥安手臂,微微抬头看着谢弥安一笑:“面面哥哥,我又不是没见过。”

谢弥安瞪了眼江不忍,不置可否收了手臂走向无人的角落。

“嘿嘿嘿,老大今天让我办的这差事实在太肥,动完手就能拿二十两银子,回去就把我家翠儿给娶了。”

“给我也引荐引荐呗,前儿去赌钱才欠下十两,今天居然来了好几个人,都追上门来了。”

“我干的和你那道可完全不同,那都是真刀见血的!”说完,蓄着胡子的男人伸手抹了下自己的脖子。

“那我还是回去下下毒罢了,毕竟我还是很怕脏的。”浑身苍白的瘦弱男人咧开嘴,嘴角渗出的笑意看得人不免几下寒颤。

谢弥安靠坐在墙边,双手圈起合拢在身前的腿,闭着眼睛听着周围喧闹的人群。

江不忍听得不耐,转眼又看到对人在拥吻,丝毫不顾忌周围,互相上下其手。他扭头对谢弥安说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弥安睁开眼睛,将耷拉在胸前的一缕长发撩到肩后,轻声说道:“现在。”

此时室中一声震响,咔咔的声音充斥在近乎封闭的空间内。人群默契地停下喧闹,默默将身体朝向正中间。

谢弥安起身,走向众人围着的中心。他将放于中间升起的石柱之上,铜牌与其上的浅洞严丝合缝,地下迸出刺眼亮光,透过铜牌照出广渊二字。

众人纷纷跪地,只知晓今日前来巡视的是暗阁的大人物,却没想到是阁主直接前来。这种身份的人,他们暗阁的小分部还是第一次见到,即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底下谪仙般的面容。

谢弥安用不起丝毫波澜的声音开口:“昨日醉春楼一事情是谁负责的?”

一人起身,平视着谢弥安。此人腰挂双头短弯刀,正是那想做毒师的瘦弱男子。他嘴角的弧度大得可怕,用阴森的口吻回忆自己做的事。

“大人,正是我做的。我只是将四十四日寒魄草与上成夺命汤熬制了七天,可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那人能喝到,也是他的幸运。”

“谁雇佣的你?”

“迟与。”

谢弥安心中的思绪被打开,是了,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谢弥安表面不显,貌似无意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南安最近有什么异动?”

“大人若是在耒州,可以留意下谢弥安。此人才华横溢、心思缜密,虽不懂武功,但爱耍些许阴招。不过以大人的手段,此人不足为惧。”

“嗯。”谢弥安挥挥手,严令众人禁止透露自己的行踪,等铜牌从石柱弹出之后取走铜牌离开了暗阁。

到家,谢弥安取下面具,手指轻轻划过面具上的浮雕,点缀着的琉璃反射着烛火,反光漾开在手指尖。

火苗跳动晃动面容,也晃动着他的嘴唇,张合间吐出句话:“现在便去耒州。”

江不忍将谢弥安父亲谢重德安置在马车内半靠着,又让谢弥安坐好,轻轻将羊毛毡摊子铺开在他腿上,离开时摸了摸谢弥安的头发,惹得谢弥安不免瞪他一眼。

江不忍盯着谢弥安的眼睛,倒身退出了马车。

“这孩子还是这么没大没小。”谢重德随口说道。

“小孩子心性没什么不好的,毕竟也才十六七岁。”

谢重德看着自己儿子,又不免八卦起天下父母都好奇的问题:“弥安,这么些年都未见你对哪家女子动心过,也不知耒州有没有与你有缘的人。”

马车轧过不平路面上下起伏,木板叫嚣着发出细小声音。

谢弥安手指捏紧毛毯,沉默片刻开口:“世间情情爱爱,不过过眼云烟,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其中。”

谢重德愣住,想起自己夫人。是啊,有他这样的父亲,他会对爱情还有什么期待,内心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天边泛起微弱的白,谢弥安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南安城,留下了南安城中对他的无数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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