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岁心底一惊,脸色有些异样的惨白,弧度十分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会游泳。”
安岁的父母是十二年前、安岁十四岁时去世的,死亡原因是——救一个落水的小孩。
安岁至今记得,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刚进入十二月份就下了第一场雪,气温骤降至几度,水库的水面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也不知那么冷的天,那个小孩究竟在水库附近干什么,总之,悲剧发生了,他失足掉了进去。
安岁的父母恰好路过,毫不犹豫跳进去救人。
最先跳下去的是父亲,他只是勉强会游泳,并没有什么救人的经验,没有防备溺水的人会缠住他,他也差点溺水,挣扎中流失了很多体力。
这也就导致了他最终没能把那小孩送回岸边,自己先体力不支沉进了水中。
于是妈妈跳进去接力,成功救上了小孩。
她把小孩推上岸,毫不犹豫转身潜入冰冷的湖水中,想要将丈夫捞回来,可那么冷的天气,她的体力也并不好,最后不仅没能将爱人带回来,反而一起沉入了水中。
因为是人丁稀少的天使族,安岁没有可以求助的亲戚,甚至没办法为父母举办葬礼。
安岁最后卖掉了房子,筹到钱之后,去请求那对被他父母拼命救上来的小孩的父母,才终于举办了葬礼。
葬礼筹备期间,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新闻报导出来了,安岁一家毫无预兆地火了。
葬礼当天来了很多吊唁的陌生人,十四岁的安岁一脸漠然,并没有为此而有什么感触,比起陌生人的感动,他更想要的是他的父母回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牵头,让那一对夫妇代为照顾十四岁的他。
安岁还清晰地记得那对夫妇是如何突然变了脸色,在父母的遗像前说出了比水库里的水还冰冷的话:
“凭什么要我们照顾他?我们自己还有儿子要养呢,哪还能再养一个拖油瓶?”
“他父母死了又不是我们的责任,谁求他们下去救人了?自己没有那个能力还要跳下去救人,现在好了,人死了,还想把拖油瓶甩给我们,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你们这么心疼他?那你们倒是自己把他领回去养啊!”
“怎么?不说话了?自己都没那本事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反正我就把话撂这了,我可没求过他们救人,人是他们自己要救的,死了也是活该,可别想讹上我们家!”
“我们好心好意来吊唁,还惹得一身腥,晦气!”
两条命最后就换来这两个字——晦气。
那一刻的绝望与迷茫,是安岁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窒息的程度,那也是他第一次开始思考天使族这个种族存在的意义。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治愈之力,是造物主赐予天使族的能力,也是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诅咒。
他们永远学不会冷漠,永远保持着一颗仁慈之心,在这个人人崇尚明哲保身的冷漠社会,也就注定着他们终将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
安岁最终也同样没能改变天性,学会冷漠,依旧会心软地去帮助其他人,只不过到底是有些东西不同了,他不再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
每一次的帮助,他的内心深处都是质疑与痛苦——其他人是怎么看待他的行为呢?会认为他是个傻子吗?会真心感谢他的帮助吗?
他真的……做对了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怀疑自己的天性、怀疑自己的存在更痛苦的事情。
现在,安岁再度产生了同样的困惑——更准确来说,这样的困惑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会在忙碌的生活中短暂地被他忘记,现在他又重新想起来了——
他在人族眼中究竟是什么呢?她像是抓住救世主一样来寻找他的帮助,又说明了什么呢?
安岁努力聚焦起视线,看向中年妇女的脸,可令他意外的是,中年妇女听到他的话之后,脸上并没有出现灰败绝望的表情,她还是一副激动的样子,只有抓着安岁的手猛地攥紧,狠得像是要生生捏碎安岁的骨头一般,
“你不想救我的儿子?你不是天使族吗?你快去救他啊!”
她没听见他的话吗?
安岁加重声音又强调了“可是我不会游泳,跳下去也救不了他,你先松开我,我找找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工具,把人捞上来……”
中年妇女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一点疯魔,拽着安岁的手就往湖边拉:“快点、快、我儿子快不行了,你快救救他,如果他出事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安岁似乎明白了,她……不是没听见他的话,而是不想听见,所以自动忽视了他的话。
在她眼中,他是天使族,就该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人,哪怕搭上他一条命也是应该的。
或许是因为嘈杂的声音很多,周围的人只把大妈的话听得很清楚,也纷纷开始附和起来:
“你能救就赶紧下去把人救上来吧,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对啊,你也理解一下这位大姐吧,她的儿子快要淹死了,心里肯定着急。”
“你年轻,体力好,下去救人肯定没问题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安岁一个人根本挡不住这么多张嘴,被众人簇拥到了湖边。
他的脸色变得越发惨白,脑中闪过父母葬礼那天,他一个人被前来吊唁的陌生人簇拥在中心,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未来的安排,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静下心来听一听他的意见。
两种场景意外地契合在一起,包括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都是一模一样的。
“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救人啊?”
“你没看见那个小孩已经不行了吗?你怎么还干愣着?”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去死吗?你怎么这么狠心?”
众人见安岁站着没反应,忍不住催促了起来,他们不仅忽视了安岁说的不会游泳,仿佛也看不到安岁茫然空洞的表情。
霍青殊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他今天休假,本来是停在小区公园那边放空了一会儿,没想到看安岁的时候,被安岁逮了个正着。
不想吓到阳光下喂猫的白发青年,所以他熄灭手上的烟,驱车来到了附近的湖心公园。
这次他就留在了车里,却也没坐多久,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生满脸焦急地跑出来说有人落水了,问外面有没有谁会游泳的快去救一下人。
虽然大部分人都习惯性地等着别人解决问题,但也有女生这样会清晰思考问题,向外求助的人。
霍青殊听到之后,没有犹豫,当即从车上跳下来,冲着人群的方向跑来。
他动态视力很好,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却也完全看清楚了安岁的模样。
安岁的身材其实比在场大部分人都要单薄,肤色苍白,连眉毛都是脆弱的银白色,表情茫然,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了。
和先前喂猫的温暖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霍青殊知道天使族的处境并不好,但到底了解不多,直到此刻,他才清晰地认识到,法律条文上冰冷的从业限制只是最轻的一种歧视,真正似的天使族逐渐消亡的,是人类异样的眼光。
只不过此刻他并不能站出去替安岁解围,只是快速掠过了人群,长腿一跨,站上石围栏,纵身跃入湖中。
众人听见声音看向湖中,只见男人长臂伸展,身体形成一道流畅的线型,仿佛一尾游鱼,快速逼近小男孩身边。
小男孩已经失去意识了,正在慢慢下沉,男人游过去,一把拽住了男孩的手臂,带出水面后熟练地箍住男孩的肩膀防止他挣扎,轻松游回了岸边。
“哎呦,救上来了,救上来了,人没事吧?”
注意到这一幕的人纷纷从安岁身边散开,跑到岸边围着看男人救助小男孩,一时之间什么声音都有:
“果然啊,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咱们人类的。”
“不是有句话怎么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嘛。”
……
安岁听着周围的冷言冷语,一股荒凉的荒唐感油然而生。
他们的指责太过坦然,坦然的像是安岁从头到尾都没有解释过他不会游泳,像是他们只是在指责一个冷心冷肺、见死不救的异族。
其实安岁反而更希望这些人是真的故意装作没听见他的话,而非无意中忽略了他的解释。
若是后者,意味着他们早早就给安岁打上了异类的标签,打心底里认为安岁不可能真心实意拯救人族。
一个种族永远不可能真正融入另一个种族,即便已经过去百年,既便再有两个、三个一百年,人数稀少的异族消亡是必然的命运。
“吐水了!吐水了!他把水吐出来了!”
“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人就没事了。”
“醒了!人真的醒了!”
随着小男孩的转醒,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声。
中年妇女扑上去抱着孩子哭天抢地:“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靠近水,不要靠近水,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怕了吗?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玩水!”说着,她忍不住扬起巴掌拍了小男孩几下。
小男孩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刚一睁开眼睛迎接他的就是怒骂批评,“哇”一声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赶紧劝阻:“你也别急着骂孩子,人才刚刚醒呢。”
“是啊,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你赶紧带孩子上医院看一看,这一下可吓的不轻。”
反倒是跳下去救人的男人,一句话也没说,悄无声息退出了人群。
他走到安岁身边,轻轻托住了安岁的手肘,声音低沉地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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