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所谓什么吵醒不吵醒,侵月的听觉非常灵敏,连安岁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都听得见,一直压根也没睡着。
所以安岁起床那一刻,它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只不过是安岁一直没有注意到它。
当安岁终于回过头,与它的视线对上,侵月才看清安岁的表情。
安岁的脸色很苍白,就连嘴唇的颜色都比平时浅淡,眉尾微微下沉,浅灰色的眼睛没有高光的点缀,显得格外空洞茫然。
他身上的睡衣也与平常略微修身的衣服不同,格外宽大且质感柔软,纤细的身材被衬得有些空荡荡的。
手中捧着一大桶冰淇淋,散发着一种与黑夜格格不入的纯白的茫然可怜。
它想问问他怎么了,可是它既便记得几个词语的发音,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安岁紧紧抱着冰淇淋桶,指节有一点泛白。
他努力想要勾出一个笑容,但随即想到现在是夜晚——他尚且不知道人鱼有夜视的能力——以为侵月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索性放弃这个想法。
清了清嗓子,安岁尽量使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无异,说道:“我有点饿了,出来找点东西吃,你继续睡吧,我回去了。”
说罢,安岁摸着黑就要回屋。
没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拍打水箱的声音。
“怎么了,侵月?”
安岁回头,隐约分辨出水箱中只有一个黑色轮廓的侵月,似乎是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你是想让我过去陪你吗?”
安岁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侵月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还是说其实是他理解错了?
安岁靠近水箱几步,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侵月,他随即发现侵月颀长的的手指确实是指着椅子的位置。
他爬上椅子,靠在水箱边缘,问道:“有什么事吗?”
侵月指了指安岁手中的冰淇淋盒。
“这是吃的,你想尝尝吗?”
安岁已经习惯了喂给侵月各种各样东西,熟练地打开盖子,垫在盒子下面,挖了一勺冰淇淋,送到侵月嘴边,“尝尝看。”
侵月先前就看到了安岁吃冰淇淋的动作,知道这是吃的,张开嘴含住勺子。
突然“咯嘣”一声,勺子断了。
安岁恍然想起他还没有教过侵月怎么使用勺子。
他赶紧捏住侵月的下巴,“别嚼!这不是吃的。”
被人捏住下巴,侵月有记忆以来还是头一遭。
安岁的指腹非常柔软,捏住它的下巴时,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力度传来,它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安岁指尖淡淡的暖意,以及令它十分舒服的治愈之力。
而口腔内的冰淇淋则是另一种相反的体验,冰凉凉的,没一会儿还会自己化开,变成香甜粘腻的液体,滑向它的喉间。
侵月不太习惯地微微张开了嘴,刚好方便了安岁的动作——他将手指挤进侵月的唇间,捏住了被咬断一截的勺柄。
当然,安岁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纯粹是因为没睡觉而头脑晕乎乎的,做事根本没过脑子。
“嘴张开,这东西不能吃。”安岁说道。
侵月没有理会安岁的意思,反而收紧了下颌,嘴唇彻底含住了安岁的手指。
含吻般微妙的力量传递到了安岁的指尖。
安岁看不清侵月的脸,反倒更容易将侵月当成一个人——一个含住他的手指的人。
“侵月你快松开我,”安岁顿了片刻,想出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你会咬伤我的。”
侵月力道不减,一方面是因为它根本听不懂安岁的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它在黑暗中看到安岁发红的眼尾,心底有一些莫名的骚动。
安岁也很快想到侵月听不懂他的话,眨巴了两下眼睛,做出了一件他在头脑清醒时绝对做不出的事情——
他做作地“嘶”了一声,撒娇似的抱怨道:“疼……”
之前被侵月抓住手腕的时候,安岁就发现了,当他表现出疼,侵月就会放开他,似乎侵月能分辨出他感到疼痛时的情绪,并且并不希望他疼。
侵月果然松开了唇,安岁悄悄弯起唇角,顺利地将勺子带了出来。
他指着勺子嫌弃地“呸呸”了两声,而后将其扔倒了一边,示意这个东西是不能吃的。
侵月点点头,明白了安岁的意思。
安岁满意地点点头,不过看着剩下的大半桶冰淇淋,顿时又有点心塞了。
勺子已经坏了,剩下的这些该怎么吃呢?
侵月看出来安岁有一点烦恼,想到被它咬碎的勺子,它大概明白安岁在烦恼什么了。
它竖起指甲,在冰淇淋中央划了一个小小的圈,轻轻一撬,便带出来一大块冰淇淋,乍一看起来比安岁的勺子还好用。
安岁有些惊奇地张圆了嘴,随即,就见侵月竟然将冰淇淋送到了他的嘴边。
“你要喂我吃?”
养侵月这么几天以来,从来都只有安岁伺候侵月吃东西的份,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到侵月喂过来的东西。
但是以侵月指甲的锋利程度,很难说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侵月的手往前推了推,凉凉的冰淇淋贴到了安岁的嘴唇上,像是无声催促安岁张嘴。
安岁不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尤其还是侵月破天荒的第一次体贴,脑袋又是迷迷糊糊的,还真张嘴把冰淇淋含了进去。
不过他吃的时候也非常注意,只是咬走了最上面的一大团,全程没碰到过侵月的指甲。
侵月收回手,将指甲底部剩下的小部分冰淇淋送进了它自己的嘴里。
这个行为……似乎、暧昧得有些过分了。
分享同一口食物,在安岁看来,是仅次于上床接吻的亲密行为。
如果说侵月舔舐他手指的时候,他还可以自我安慰这是宠物在表达亲昵,可是现在,他的脑子有一点乱了。
安岁从没有和人或者动物建立过亲密关系,此刻的感觉让他有些慌乱,却又忍不住依恋。
侵月对此毫无知觉,继续把指甲当做勺子,挖冰淇淋喂给安岁吃。
安岁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愣愣地张嘴接住了侵月喂过来的冰淇淋,剩下的安岁没吃到的部分,侵月依旧是直接喂进了自己嘴里。
一人一鱼之间就这样暂时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谐,若是忽略掉夜晚深不见底的黑,倒是一副难得的唯美画面。
在安岁短暂却漫长的26年人生里,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过这样被人照顾的温暖,父母的去世,让他过早地暴露在了这个对异族充满冷意的世界中。
安岁忽然鼻子一酸,大滴的眼泪毫无预兆的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人就是一种这样奇怪的生物,独自一人的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往肚里吞,可一旦受到了丁点的善意,那些委屈就会疯狂地涌上来。
安岁本来在心中憋了很多年,也一直都隐藏得很好,但他故意不去想起,却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此消失了,而是在阴暗的角落不断发展壮大。
今天下午的事情,骤然把那道腐烂的伤口撕开,逼迫安岁再也不能继续装作忘记。
眼睑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安岁回过神,发现是侵月正在擦拭他的眼泪。
人鱼的鳞片坚硬冰冷,剐蹭在最柔软的眼周皮肤是有一点刺疼的,或许被刮出了细小的血珠也尤为可知。
安岁顿了顿,眼泪忽然不再凝聚,“谢谢……”
夜色黑沉,他只能看到侵月脸上隐绰的轮廓,可他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侵月对他是温柔的,是疼惜的。
安岁被戳中了内心深处最不可言说的那一部分,无形中伤口开始愈合。
次日清晨,安岁虽然精神不好,但情绪却奇异地并不感到沮丧。
当他想到家中有一个等待着他的侵月时,甚至感到一种隐秘的开心。
池水踩着点儿进公司上班,一来就看到安岁这副傻不愣登的样子。
哪有人这么早就得上班,还开心地笑得出来的人呀,那不是傻是什么?
池水瘫在工位上,问道:“路上捡钱了,这么开心?”
安岁老老实实回答:“没捡钱。”
池水:“……”他当然知道安岁没捡钱,就是随口那么一调侃。
网上的话诚不欺他,真诚真他妈的是对付一切阴阳怪气的必杀技。
池水顺势换了个话题:“你最近和人鱼处得怎么样?”
安岁唇角的笑容有加深的趋势,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挺好的。”
“怎么个挺好法?”
“昨天吃冰淇淋的时候,它不小心把勺子咬断了,用指甲当勺子喂我吃冰淇淋。”
“卧槽……”池水是真的惊了,咽了一口唾沫,感叹道:“看来你还真是它命中注定的主人啊!”
他关注人鱼这么多年,就没有听说过有哪只人鱼还会喂人吃东西的,不把人吃了就不错了。
人鱼本来就没什么忠诚度可言,就算是那些从小养到大的,对主人最大的尊重也不过是爱搭不理。
安岁挺喜欢这种带有一点宿命感的评论,咧嘴笑了起来。
有的人在被打破心防之后,会觉得尴尬,而有的人则是会逐渐展露出真实的自己,安岁毫无疑问是后者。
时间转瞬即逝,当两天后的清晨,安岁再次从墙上的日历上撕下一页纸时,被红笔圈了好几圈的20号映入眼帘。
这记号还是安岁自己做的,当然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代表着什么——侵月半月一次的排泄期到了。
人鱼这一点上比人类方便许多,它们排泄的期是固定的,而且间隔时间很长,处理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安岁提前把人鱼手册上说的注意事项看了一遍又一遍,防止事到临头会手忙脚乱。
人鱼的排泄物是絮状的,没什么味道,比起生物的排泄物,更像是精密仪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料,甚至它们极长的时间间隔以及与进食量完全不成正比的排泄量似乎也在说明着这一点。
所以才会有很多人认为,人鱼是真正造物主的宠儿,进化程度甚至高于人类。
也正是基于这些特征,人鱼的排泄期处理起来十分简单,只需要搭建一个活水池,流水会自然带走排泄物,甚至不需要清洗,也不会留下一丁点的味道。
如果家中没有条件建造水池,买一个大一点的浴缸自行改造也是可以的。
为了方便改装,安岁精挑细选了一个木制的超大号浴桶,甚至还买了木工三件套,因着都是在本地的实体店网店买的,当天就能配送到家。
一切准备就绪,安岁早早完成工作,收拾干净工位,刚到下班打卡的点,便背上包跑出了公司。
一向是第一个打卡下班的池水:“……”
安岁绝对是被人鱼的美貌蒙蔽了双眼!他也好想被蒙蔽双眼!
池水哀怨地叹了口气,连下班打卡都觉得没劲儿了,恹恹地坐了一会儿,不想一向不是在跑业务就是坐在办公室的总管竟然走了出来,一个刚起身准备离开的同事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又坐了回来。
总管扫了一圈办公室的情况,看到只有安岁的工位空着,脸色不虞地哼了一声。
“有些人啊,年纪轻轻的,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一到打卡时间,手上写了半个字都得停下来。你们说说,就这种人,能有什么出息?”
池水都忍不住替安岁默哀了,安岁平时没少加班,总管是一次都没看到,头一次准点打卡下班,没想到就被抓了个正着。
总管本来就对安岁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以后不得恨死安岁啊。
要说总管和安岁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成这样的。
四年前安岁刚毕业,因为天使族的身份,即使在校内非常优秀,也根本找不到工作,总管当初确实是又一点惜才的心思的,把安岁招进了公司,甚至开了一个很不错的工资。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着安岁又一点自居恩人的意思,总想着让安岁肝脑涂地为公司奉献。
不过安岁本来就是个一根筋的,也不通什么人情世故,只把总管当成一个普通的上司,只要完成本职工作,那就是一定要准点下班的。
总管明着暗着提醒了安岁好多次,可惜安岁根本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后来总管终于忍不住直说,劝安岁这个年纪还是要多点奉献精神,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可以再问问上司或者其他同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当时的安岁一板一眼地回答:“工作都是提前分配好的,而且我对其他人的部分也不熟悉,硬凑上去说不定还会帮倒忙。最好的办法是大家提高工作效率,这样大家都能按时下班了。”
国内的职场氛围就是老板放个屁都是香的,总管好多年没被人这么反驳过,对象还是他曾经“有知遇之恩”的安岁,被气得不轻:
“我怎么就跟你说不通呢?你还年轻,得趁着现在多历练,多做点对你又没什么坏处。”
“我做了份内的事情,就是历练了,除此以外的,不叫历练,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就是从那天起,总管就喜欢多给安岁派一些任务,安岁好一段时间都是最晚下班的。
其余同事倒是清闲下来了,不过在公司里彻底的清闲并不是什么好事,不少人暗中恨上了安岁,刻意议论安岁说总管是在剥削他,给总管听到。
总管是不相信安岁那个脑子会说出这种话的,去找了安岁,没想到安岁非常耿直地回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就这一句话,算是把总管得罪死了,总管那之后没少阴阳怪气地针对安岁,今天这种情况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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