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阴灵的记忆不太稳定，有时候是六七岁，有时候又退回了她四五岁的样子，唯一不变的是从她有记忆起，她就和其他的孩子在一起，白天被带去街上要钱，晚上回去如果收获得好，就可以奖励吃好吃的。

她吃过一次炸鸡翅，酥嫩的鸡肉多汁香滑，吃完还舔了好半天的手。

她的眼睛还在的时候很好看，圆圆的，长睫毛一眨一眨，像个玉雪乖巧的洋娃娃，要到钱的概率比其他孩子高一点，但大部分时候也是白眼和驱赶。

有时遇到心地好的人，或者一些年轻的姐姐哥哥，还会停下来和她说说话，有一次一个小姐姐给了她一盒蛋糕，巴掌大，上面堆满了碎草莓，奶油像融化的牛奶，小姐姐的笑像天上的星星，烫进了她眼底。

隔天她们就被带着换了一个地方，不在原来那个小破屋子里住了。

她还被狠狠打了一顿，打她的高壮男人警告她以后不准再跟任何人说话，对方报了警，害得他们只能重新找地方。

她虽然被打了，但是心里不服气，反正他们经常换地方，为什么都要怪她呢。

更多的时候她的记忆里是逼仄的房间，动手打骂的男人，没要到钱的夜晚被迫站在齐膝深的肮脏阴沟里，守着似乎再也不会亮起来的天。

她被带着辗转过不少地方，身边的小伙伴也经常换人，她一开始还试图找个朋友，后来就放弃了。

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可爱，这三个人一直没有卖掉她。

有一次她半夜饿醒，听到他们在商量最近能要到的钱少了，要想个办法。

几天后，她发现另外两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弄断了腿，只能躺在地上用手肘支撑着身子，奄奄一息的躺在路边盖个破布，而弄断他腿的人就蹲在旁边，一边哭诉自己孩子命苦，一边和人要钱说带着孩子去看病。

这个方法很奏效，他们要到了更多的钱。

她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害怕，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想和那两个孩子变成一样。

她开始逃跑。

但她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跑，也跑不了多远，每次逃跑没多久就会被抓回去，饿个两三天或者打一顿，怕了她就会消停一段时间，找到了机会就再逃跑。

……

“操，又跑哪去了。”

这天她又跑了，高壮男人不在，矮个男骂骂咧咧地去找，他找起来没经验，根本没发现小女孩就躲在一堆垃圾堆里，还用一块沾满了红油的黑塑料布盖住了自己，他用脚在垃圾里拨了拨就嫌弃的走开了。

小女孩从垃圾堆里小心翼翼露出头，听着男人一边喊“小兔崽子”一边拐过街角。

她有很多不同的名字，他们有时候叫她“小妹”，有时候叫她“小丫子”，生气的时候就叫“小兔崽子”和“小畜生”“挨千刀的”……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从来没有为这件事烦恼过。

直到她死了之后变成徘徊不去的阴灵，在山上遇见同样孤单，同样脏兮兮的犬灵，也和她一样没有名字，什么都不记得，唯一被它护得死死的，就是挂在脖子上的小牌子，她就跟着犬灵，好像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小女孩从垃圾堆里爬出来，浑身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她却毫不在乎，抬起衣袖擦了擦脸，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

不知道这次能跑多久才会被抓回去，前几天他们坐车进这个城市的时候她大体记了一下路，或许可以跑去一个隐蔽点的地方躲起来。

她朝着和矮个男相反的方向小跑而去。

她今天穿的衣服其实是新换的，虽然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旧衣服，但是是一条小裙子，裙边还缀着一点漂亮的蕾丝花边，要不是在垃圾堆里躲了一会儿，把裙子弄脏了，她现在跑在街上就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她第一次跑的这么远，而且时间还是大中午，街上的人很多很热闹，她肚子饿了，就习惯性地凑到小吃店附近，那里经常有好心人会给她一点吃的。

但是她今天太难闻了，可爱的脸也救不了她一点。

她才刚凑到小店门口，里面的老板就出来赶她走，像在赶一只小狗，她低头看了看脏兮兮的裙子，只好垂头丧气的走了。

她换了思路，人多的地方一过去就被赶，她就往人少的地方走，跟去要钱的时候一样，总要都试试的嘛。

她一边走，一边睁着圆圆的眼睛记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巷子里。

巷子里没有人，很安静，两侧的墙壁上开着大片大片野蔷薇，一半开在阳光下，一半躲在阴影里，她仰着小脑袋张着嘴巴看了一会儿，肚子传来咕噜一声，她才揉了揉肚子，慢吞吞的继续往里走。

这里真漂亮。

下次再逃跑，她就躲来这里好了。

越往里走，她就越能闻到清淡又好闻的香气，大概是墙上的花香吧，她想。

跟在她身后的支晓却停了一下脚步，拦住了司见尘。

“怎么了支晓姐？”司见尘发现这次在记忆里自由得多，大概是支晓和他一起进来的，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是借助着小阴灵的记忆，想要找到她和田真真记忆相交的地方，一个有身体，一个有魂魄，这种组合让他们不止是能随着小阴灵的记忆视觉走，而是就像在梦境里一样，她看过的见过的哪怕是扫过一眼忘了的，他们都能看见。

支晓没回答，司见尘只好站着暂时没动，疑惑的看了一眼她。

而支晓不是不想回答，是因为她才说完，脑海里就传出了封行漫不经心的声音：“小心点，有奇怪的气息。”

不用他说，支晓也察觉到了，只是封行觉得是奇怪的气息，她却是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悸动感。

那个人，有可能就在前面。

“你都看到了？”她无声地问封行，“从什么时候开始？”

“一开始。”封行说。

“哦。”支晓淡淡应了一声。

要是以前被发现偷偷用共感偷窥，封行一定会找点理由，口头上怎么都要掩饰一下，或者赶快转移话题，这次他却没有，仿佛自己在做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一样，声音照样理所当然：“没事，上，外面我守着呢，大不了退出来。”

支晓无奈。

被明确拒绝后封行的态度转变就从小心试探变成了死皮赖脸，关键是他这样她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揍一顿也没用。

只能继续冷处理。

她没理封行，小心地跟着小阴灵走了过去，提醒司见尘：“别被发现。”

“嗯。”司见尘二话不说跟上。

小朋友就是这点好，根本不会和厚脸皮的凶兽一样追根究底，让怎么做就怎么做，非常好支使，难怪封行收他当徒弟了。

支晓和司见尘一起走到墙角拐弯处，听到前面小阴灵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支晓静静站住不动，旁边的司见尘迅速弯腰打了个滚，闪身到对面的拐角处，右手竖起食中两指，另一只手包住右手手腕，背贴着墙，对着支晓点了点头，然后两手一通比划。

支晓：“？”

司见尘很快比划完，用口型说到：“不用管我，我就是想这么来一次。”

支晓：“？？”

支晓贴近墙拐角，朝着巷子里看去。

满墙的蔷薇花只到拐角为止，再里面的墙体上光秃秃的，巷子尽头不是绝路，而是一片圆形的空地，像个废弃的小院落，墙外大树的树枝伸了进来盖住上方的天空，落下满地枯黄的树叶。

小阴灵迟疑地站在小巷中间，小小的身影投下一个斜向后的影子。

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安静站着，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长发又黑又顺，露出的脸庞清秀漂亮，她的脚光着踩在枯叶上，白皙的颜色和黑黄的树叶形成强烈对比。

让小阴灵没有走过去的原因，是空地上的人明明四肢放松的站着，一双眼睛里却全都是恐惧，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姐姐？”小阴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她认出来对方是谁了，谁那个曾经有一面之缘，给过她一个小蛋糕，还跟她说了很多话，之后应该是这个女孩报了警，害得她隔天被打了一顿，还匆匆忙忙换了好不容易住惯的地方，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当然，这些都是那个矮个男人跟她说的，她可不笨，她知道这个姐姐是好人，是想帮她的。

女孩看着她走近，一双眼睛睁得更大了，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司见尘转头和支晓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都认出来了，那个女孩就是田真真。

小女孩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小跑着走到了田真真身边，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肚子不饿了，周围的空气都是温暖的，要不是满地干枯的树叶踩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她心底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生长，小草在发芽，树木在抽出新的枝条，寒风在渐渐远去，春天即将到来。

这是种很新奇的感觉，她感觉身体里充满了朝气，这种美好的感觉很少，在她短短的人生里，她只体会过那么两次，一次是吃烤翅的时候，一次是吃小蛋糕的时候。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支晓却是知道的。

是浓郁的灵息布满了整个圆形的小空地，身处期间的任何生灵都能得到滋养和抚慰。

——是独属于瑞兽的强大灵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