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海鸥轻盈的一声啼鸣,转头望去时,海鸥已渐行渐远。孔雀蓝的天里游动着的几抹白点,最后在他眼里,杳无踪影了。
卫戈强硬地拉着他上了游艇,他的右手和卫戈拷在一起,卫戈动得急,他没防备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游艇开动后,他靠在操作台旁,没有试图去抢方向盘,不止是卫戈手里有枪的原因,更因为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夏天,便也懒得挣扎。死在海里或死在病床,他不去想那有什么分别。游艇开动摩擦得水声哗哗,他的耳朵被大海灌满,卫戈的声音破开水流传了过来。
“你说,卫雁山知道自己唯一疼爱的弟弟死在了我手中,会不会后悔对我太过不留情面?”
他不说话,甚至不去看卫戈一眼。
卫戈用枪挑起他下巴,他望着卫戈阴鸷的面容,突然就笑了:“是大哥心软,没对你赶尽杀绝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其实挺好的,经此一役,大哥对你们这些私生子不会心软了。”
他移开目光,看着沉蓝的海:“只有足够心狠,大哥才能一直站在那个位置上。太过心软,只会跌得粉身碎骨。”
“哈哈,心软?”卫戈嘲讽一笑,“确实心软。他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你母亲,杀了你母亲却把你抱回来当弟弟养。你这个为人子女的人,倒是足够心狠。”
母亲吗?
他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不多了,大多都浮浮沉沉隐隐约约,甚至分不清是他的梦还是真实发生过。但母亲不是大哥杀的。
虞家败了,父亲死了。母亲换了一身红色的旗袍,仔细梳妆。她没逃,逃不掉,也不想逃。她对着镜子瞧自己的面容,满意了才放下眉笔莞尔一笑。
母亲生活的年代很多人活不下去,时兴卖女儿。再穷点的,儿子也卖。被家里卖了后,母亲本来认了命,却碰上了虞家的大少爷。这个从国外回来接手家族生意的大少爷长得英俊,身上又带有自由的气息。他把她捞出来,做了自己的情人。
说不上幸还是不幸,虞家大少爷死在还没来得及娶妻的年纪。卫家吞并了虞家,自不会留下虞少爷的儿子。母亲拉开抽屉,取出药瓶晃了晃。
一粒粒药片白得凄惨,母亲倒出大半瓶吃了,蛮苦的,她却笑得清甜。灶上的粥好了,她把剩下的药片倒进白粥里。害怕太苦了孩子吃不下,又倒了半罐糖。
幼时母亲喂他吃那碗白粥时,他似乎一直在哭,喊着:妈妈,太甜了,我好疼,太甜了,我好疼……
他不想吃,可母亲只是微笑着喂他一口又一口。喂到一半,母亲手抖了一下,碗跌在地上,碎了。母亲也跌在了地上。
卫雁山破开房门时,母亲已经死了。
门外陆续有脚步声传来,卫家其他的人也赶来了。卫雁山听到声响,看着屋里的一切,皱着眉头赶在卫家人闯进来时补了一枪。然后又把枪口对准了他。
他那时痛得昏昏沉沉,只是小声地叫着:妈妈,妈妈……
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卫雁山,他放下了枪。还没成年的卫雁山抱着他回了卫家。后果便是震怒的卫父当着卫家的下人,把卫雁山抽得血肉淋漓。
或许是医生诊断出那药伤了他的根基,活不了多久。卫父放过了他:“一个杂种玩意儿,卫雁山你要养就养着吧!”
从小到大,他仿佛生在病床上的苔藓,潮湿堆叠着阴寂。卫雁山对他应该算好。每次大哥杀了人后,总是会来看看他的。
“大哥他……”他开了口,却又在海水的波涛声里停了。没必要跟卫戈解释,他想。
卫戈却接过话头絮絮叨叨起来,或许是临死当头,有些话再不说个干净就没机会了。
“卫雁山,哈。他是高高在上的卫家少爷,手里权势大把,却不肯漏一丝一缕给我们这些私生子。对一个败寇家的儿子比对我们这些亲弟弟好上百倍千倍。我原本也不怨的……”卫戈顿了一下,“可他不该,不该……杀了我的母亲。
“母亲是背叛了卫家,可当初他既然放过了你,为什么不肯放我母亲一马。送她出国,打发她走不行吗?”卫戈惨然一笑,“母亲只是想为我谋个前途罢了。卫家不肯给我的,她想从别处补给我。可我没发现,只是每天不停不停地抱怨……”
波浪声声,他提醒卫戈:“是卫老爷下的命令,你却不敢恨他。”
卫戈的话顿住了。
又有几只海鸥飞来,他的目光随着海鸥而去:“大哥养育了我,我不怨大哥。对于母亲和虞家的事,我若要挑出一个对象来怨恨,只能是卫老爷。卫老爷如今死了,大哥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那天你拿着针管不敢下手,失魂落魄间跑了。我走进去,拿起你落下的针管朝卫老爷扎了一针,他很快就死了。很好的药剂,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呢,卫戈。”
“是你?!”
“为人子女,弑父之罪何其沉重?我这个外人动手,挺好。”
“原来是你。”卫戈自嘲一笑,“人人都道我卫戈心狠手辣,狼心狗肺,为了谋夺权势不惜弑父。原来是你下的手,那还真是多谢了。”
他也跟着笑了,苍白的面上笑意温柔:“卫戈,或许你不相信,但大哥确实手下留情了。他试过不杀你的母亲,可卫老爷派的人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杀,卫老爷的人就会把你连同你母亲一起杀掉。他的私生子何其多,并不差你一个。
“这些年来,你看大哥落下过好吗?卫老爷就是要大哥众叛亲离,活得像个傀儡,直到最后变成像他一样的疯子,弑父篡位,这才是卫家的传统不是吗?如果是大哥动的手,想必卫老爷不会死不瞑目。”
“我还以为父亲杀了爷爷的传闻是假……疯子。”卫戈仰头望着天空,重复了一遍,“疯子。”
他听着卫戈重复的絮叨,抬眼望着孔雀蓝的天穹。天际夕阳斜坠,金光红影爬满他一身。他能从病房里出来的日子不多,去过的地方更是少得可怜。他从电影、书籍、纪录片里看过不同地方天空的颜色,却怎么也觉得不真切。
合拢张开的五指,他网住了一泓光。
今天他见到了,也触摸到了,他很开心。
倏然,卫戈拉着他站了起来。卫戈把枪抵在他太阳穴上,手.枪已经上膛,只需食指扣动扳机,他就真正地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卫戈突然如此,他顺着其目光往前望去,原来是大哥来了。
“放开小隐。”卫雁山站在游轮甲板上,面色阴沉,“我可以留你一命,放你出国。”
游轮与游艇的距离不断接近,卫戈早就料到卫雁山会追上来。他冷笑一声,朝天开了一枪:“停下,否则你养的这个弟弟现在就可以死了。”
卫雁山取出手.枪上了膛。他额角青筋毕露,和面上的冷静撞在一起,仿佛冰山撞击前无声的沉寂。卫雁山抬起右手,示意手下停止行驶,随即食指中指往下按,授意藏在游轮下层的狙击手瞄准。
卫戈肆意地大笑着,没有移开抵住他太阳穴的枪:“卫雁山呀卫雁山,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还在乎能不能活?不管虞尘隐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晚了,晚了!
“母亲已经死了,我也一败涂地,说什么重头再来,还有机会,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我确实败了,败给你卫雁山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累了,也倦了,愤怒也好,不甘也罢,都挣扎到头了!是时候彻底做个了结!你卫家冷血无情,我卫戈也绝不心慈手软。”
“既然你在乎这个弟弟,那我就拉他陪葬!”话落,卫戈扣下扳机。然而,比他食指更快的是游轮里狙击手射出的子弹。
十多颗子弹穿透了卫戈的手臂和右脏腑,没有一颗伤到虞尘隐。他只是脸上沾了血,把苍白的面色污浊了。
可没用啊……
卫戈向后倒去,被手铐拷住的虞尘隐也跟着摔下了海。
“小隐!”
大哥的呼喊被灌注而来的海水挡在了耳外。他竭力想听清,也只是随着卫戈落到了海的更深处。海里本该是蓝的、黑的,可卫戈身上的血将周身的海水染红了。呼吸之间,那海水落了些到他嘴里,腥而咸。
他挣扎了几下,徒劳无功,也就不挣扎了。还想跟大哥好好告个别的,他还没告诉大哥:母亲的事不怪他,虞家的事不怪他。卫老爷是他杀的,他已经报仇了。
他想告诉大哥: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海里好凉啊,明明夏天这么热的……
卫雁山第一个跳下了海,手下反应过来也跟着下海捞人。卫雁山不断往下游着,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海色深,海水凉,卫雁山找到了虞尘隐,他将他抱入怀中,又连开几枪将卫戈的手打碎。卫戈试图锁住虞尘隐的手铐终究是失了效用。他破破烂烂的身体沉入了深海,只有零碎的骨肉和血液浮浮沉沉,摇摇摆摆,没了依托。
卫雁山抱着虞尘隐向上游去,那上面是光是温暖,他的小隐会没事的。
出了海,昏昏沉沉的虞尘隐终于可以跟卫雁山告别了。此刻,卫家的人开着救生艇过来接应;此刻,天边的夕阳落了半扇;此刻,奄奄一息的虞尘隐靠在卫雁山怀里,勉力睁眼凝视他的大哥:“大哥,卫老爷是我杀……”
“我知道。”
“原来大哥……”知道啊。
“小隐,别怕,不会有事的。”卫雁山嘴里说着别怕,神情却截然相反。虞尘隐想抬手拭掉大哥不自觉落下的泪,却没力气了。
“大哥,卫老爷死了,卫戈死了,我也快死了。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大哥,你都放下好不好?每次杀了人,你都很难过。”虞尘隐体力不支,惨白着脸急喘了几口气,“大哥什么都不说,可我心里明白。”
卫雁山将虞尘隐抱得更紧,朝着卫家手下怒吼道:“医生!医生!让医生快过来!
“小隐,你先别说了好不好,咱们先看医生,保留体力好不好?”
虞尘隐攥住卫雁山的衣角,浅浅地笑了:“大哥……大哥,我从没怨过你。你养育了我,照顾着我。大哥……我杀了你父亲,你恨我吗?”
卫雁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惨白的唇不住地颤抖。医生下过诊断,他以为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到头来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话。“小隐,大哥不会恨你,永远不会。大哥下不了手,是小隐帮了大哥……”说到最后,近似呜咽。
“大哥,你现在不用被逼着去杀人了。大哥,你是不是自由了?”
“是,大哥自由了,大哥要和小隐过上新的生活了……”
虞尘隐微笑着闭上了眼。
“大哥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原来大海这么美啊……”
夕阳坠落,晚霞消散,阳光越过了卫雁山,也越过了虞尘隐。
夜色跌下来,浮在他们周身。其中一人说的话,另一人已听不到了。
开文啦(〃▽〃)
虽然存稿只有五章-(¬▽¬)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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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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