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抛去的铁剑坠落地面,发出哐当一声响。

商与瞳掩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轻轻一颤。

姜善席地而坐,什么形象也不顾,一腿曲起,一腿直放。

反正已经撕破脸面。

省了她装做柔顺的模样,来放松这个傲慢世家子的警惕。

她抬首,看着商与瞳。

他们一站一坐,看似商与瞳居高临下。

姜善道:“你现在如果不杀了我,再强留我在你身边,只要我逮住机会,我就会像刚刚那样取你性命。”

“我现在是杀不了你,但我天资不差,以后呢?你拘束我,剥夺我的自由,你在我眼里,永远只会是一个仇人。”

少年的瞳仁本就比常人黑沉许多,此刻更是如九幽之下的魂魄,一点光亮也没有。

鱼死网破,何至于此。

肝胆欲摧之苦悉数被隐藏在苍白的面容之下,沉默许久,商与瞳道:“姐姐,我对你不够好么?”

姜善眉头一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现在模样是比前几日要鲜活许多,那飘忽出尘的样子是她,现在对商与瞳不屑一顾的也是她。

姜善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发现他认真的神情不像是伪装的。

姜善忍下满心的厌嫌,道:“你对我‘好’?”

姜善眼眸上抬。

半个时辰前,天空还是碧蓝的,此时黑云渐聚,雨师将行。

姜善启唇道:“哦,那日我掌掴于你,你没有发怒,是挺委曲求全的,你想必觉得自己特别深情。”

少年的眼皮跳了跳。

不待他反驳,姜善继续说:“你待我周到。我来自南境的穷乡僻壤,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你备的茶饮、灵食,服用之后,四肢百骸灵气自旋,就是我这种牛嚼牡丹的人,也能品出其中的珍贵。”

“吃穿用度,确实比我以前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商与瞳不是不谙世事的贵公子,姜善暗讽之意极浓,在听见姜善自贬时,他嘴唇微动,终是没有言语,等着她的后话。

“但是,”姜善眸光似剑,“商少爷,你以为给我锦衣玉食,许诺我各种未来的好处,我就该乖乖待在你身边?那不是我想要的,这里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从一开始你枉顾我的意愿将我带走,就注定了我们无法和平相处。你不尊重我,把我当成玩物,后续弥补再多也没有用。”

姜善的视线锁住商与瞳,眼眸如一片琥珀色的海,湛湛逼人。

商与瞳哀极痛极,不忍这样的误解,脱口而出:“我指天发誓,从没将你当成玩物。”

姜善平静地看着他,道:“但你是这么做的。”

空气凝滞了。

商与瞳心神大震,说不出话来。

此方天地无风,四面皆由无形的墙困住。

墙外不知情的人,只见此处迷雾升腾,什么也看不见,好奇想要走近一观,被身边人拉住,小声斥责着离去。

细雨飘摇,行人往来,支着伞的,不吝惜灵气裹住全身避雨的,或者洒拓一人,走在雨中间的。

往来者匆匆。

姜善从地上站了起来,侧过头,远眺了一眼路过的普通修士。

然而既是白玉京的修士,已经不普通了。

少年站在原地,一直不开口,姜善从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也看不出什么。

姜善道:“还有一件事。那天我和施礼礼是一起的,你把我弄晕带走,她还活着吧?”

商与瞳嘴唇惨白。

他哪里是什么滥杀无辜之人。

姜善现在的每一句话,字字都在锥他的心,戳他的骨。

他现在真不知道,自己在姜善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了。

回答道:“施礼礼她……略受皮肉之苦,无事。”

受了皮肉之苦,还称无事。

无性命之忧就是无事?

姜善冷冷一笑。

真是伤不在己不知疼。

姜善问完此话,不再开口。

沉默就沉默,反正她再没有未竟之言。

姜善看着墙外的行人,羡慕他们的自由。不论人各有什么烦恼,总归这一刻,他们是比她自由许多的。

姜善手中仍捏着玉玦,思量还有没有时机逃跑。

她能感觉商与瞳的视线一直凝在她身上。

那道视线如附骨之疽,让她不喜,但两日来她也习惯了。

商与瞳以目光细细描摹姜善的眉眼。

泰然自若的,漫不经心的,盛丽绽放的,执拗无转的,似火似岩浆。

这就是姜善的本性。

他触之则伤。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丈,于修士而言,一步就可以跨越。

然而两个灵魂的距离,却有如天堑。

如果失去她,自己将何等的思之如狂。

但将她缚在身边,也不叫拥有,遑论丧失呢?

商与瞳闭了闭眼。

-

不知过了多久。

雨势如倒,雨又歇。

最后仍是绵绵细雨。

姜善专注地看着此方天地之外的世界,没有分神去瞧商与瞳。

忽地一阵松竹清香袭面。

姜善若有所觉地侧目,发现三丈外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旁边。

他着玄袍,踩云靴。

宽大的衣袍坠地,临边以月华锦丝绘有精美的纹路,不惹尘埃。

姜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盯着他看。

如墨之瞳低垂着看她,凤眼里有藏不住的疲倦之意。

他道:“阿善姐姐。”

“或许我真的错了。”

少年语毕时顿了顿。

姜善眼睛一亮,立即期盼道:“所以呢,你要放我走了吗?”

商与瞳身形一滞,深呼吸了一口气。

纵使心下已有准备,但看见姜善这么渴盼离开他身边,商与瞳依旧痛极骇极,言不能表。

姜善灼灼看着他,片刻过去,仍未听见肯定的回答。

眼眸里的点点光辉逐渐消隐。

也不是特别失望。

到底说来,商与瞳这样的公子哥,做事只为自己心情考虑。

任她浪费了再多口舌,忍着不适与他开诚布公。

没用。

他的意愿凌驾于万物。

白费口舌。

姜善移开视线,当商与瞳是空气,意兴阑珊之时,听商与瞳终于开口了。

商与瞳的声音极轻,似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他道:“我送你走。”

姜善霍然抬眸,心里喜极。

害怕商与瞳反悔,她咬着唇,一个字也不多说。

商与瞳已然麻木,看见她眸中的喜悦,痛得都感觉不到了。

打出去的暗号被商家的属下接收,令行禁止。

于是这方天地的禁制,无声地解开。

空气开始流动,雨滴斜飞,沾湿姜善微微蜷曲的长发,秾长的睫,妍红的唇。

她在雨中,着天边晚霞之色的长裙,像一朵浇不息的火焰。

商与瞳手里捻鹤而飞,音讯即传即到,请动驻守主宅的合体期长老四名。

合体之上为大乘,大乘之上为飞升。

四名合体期的修士,手眼通天,亦能集结灵气,使出空间传送之术,四方之术。

先前商与瞳的两名随侍合力割开空间裂缝,他们仅有化神修为,所使用的瞬移之术,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瞬移。

四方之术不同。

四方上下为宇,四方之术,是极其高等级的空间术法,窥得规则的奥妙,能将人从一个大陆,送到另一个大陆。

因此耗费的灵气也是巨量的,四名合体期一起施术,均摊灵耗,才算游刃有余。

从白玉京到天定衡,约莫是横跨了一片大海的距离,四方之术能够覆盖。

驻扎于商家主宅的合体期长老几息之内就赶到现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站定了方位,互相沟通了一会儿,就着手施术了。

四人眉目如电,举手掐诀。

不多时,四方之术启动,纹路在姜善的脚下展开。

姜善好奇地低头看,术法纹路长宽一米,滢滢白光在纹路间渗透,越来越亮。

她不识得此术,疑心是另一个樊笼在酝酿,但见商与瞳的神情,应当不至于。

四方之术光芒愈发强盛,姜善马上就要被传走了。

耳旁听见商与瞳传音入密交代。

“姐姐,四方之术的终点是商家在天定衡的据地。”

“不要担心,姐姐,我已通知那边驻守的族人,你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

姜善望了过去。

商与瞳在远处,唇形张合,却不是传音入密了,声音几乎要融入风中。

姜善听见了。

那名少年喃喃:“姐姐,莫要讨厌我,莫要忘掉我,有朝一日,再相见,你……”

四方之术的光芒吞没了姜善的身影。

她凝眸看了商与瞳最后一眼。

这一刻,她第一次看清少年的长相。

湿润的,浓黑的。

他没挡雨。

苍白的面容憔悴又克制,身形颀长,负手在身后,看上去仍旧风度翩翩,可想年岁完全长成时,这人会是怎样雅致的贵公子。

雨丝飞在他眼尾,像泪痕。

-

三日后。

东境,天定衡城。

望仙楼。

三十三层高的楼阁,姜善坐在第十九层的一个雅间里。

雅间甚小,如果不是施了隔音之术,整个三十三层楼的客人都能听见施礼礼的尖叫。

“有朝一日再相见,之后呢?之后呢?”施礼礼捧着脸,催促后续。

姜善挑眉,“没了。要么他没继续说,要么我没听见。反正我两眼一闭一睁,就到天定衡了。”

然后花了两天和施礼礼会和,与施礼礼将这几日的经历娓娓道来。

就是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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