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穿进民国吃软饭(四)

“号外!号外!霜打三更天,阎王收人不用签!”

晨雾缭绕,宛如一层轻纱,漂浮在鹄港最繁华热闹的商街上。

卖报童扬着报纸窜出弄堂,布鞋底踩得青石板噼啪作响。

“三尺巷道横尸五条,五喉齐开血溅三墙!”

“此等惨案,究竟是冤魂索命还是江湖清算?是道德之沦丧,还是人性之扭曲?”

他单脚跃上石墩子,将报纸卷成喇叭筒猛敲着电线杆,抬高嗓门嚷嚷道:“各位快来瞅真着——昨夜今晨,刚出炉的热乎消息,仅需六十铜板!”

【鵠·港·驚·天·謀·殺·案】

【五地痞惨遭人割喉巷中,誰是兇手?】

白纸黑字的标题旁,印着五具盖着草席的尸首剪影,确实够劲爆。

但卖报童竟将惯常十铜板的价格卖到了六十铜板,周围的绅士太太即便阔绰,也断不肯做这冤大头。因此他们只是站在一旁观望,窃窃私语,无人上前购买。

足足过了小半个钟,卖报童开始琢磨他是否该降降价的时候,街角忽然转出了一抹飒影。

她的年龄约莫在二十五六岁,黑发束成干练的高马尾,身穿一件油亮似缎的西洋短款皮衣,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琥珀色的墨镜。

明显是个有钱的主儿。

卖报童见状,顿时打消了降价的想法,像条泥鳅般滑到女人跟前,腆着脸推销道:“女士,昨天夜里,咱们鹄港发生了一件惊悚骇事,您且听我与您说道说道......”

他语速飞快,嘴里天花乱坠,偏偏在讲到凶杀案最邪门的当口,突然闭了嘴。

“想知道后来怎么了?” 卖报童把报纸往女人眼前一扬,“这上面写得更详细!六十铜板,童叟无欺!”

有人风风火火冲过来,脸上带着股急劲儿,神情还颇为激动,女人手一沉,下意识摸向藏在腰后的枪套。

可在听完卖报童的话后,她眸光一闪,手收回来时,几枚银元已捏在指间,精准无误地抛进卖报童胸前挂着的围兜中。

“你这沓报纸,我全包了。”

“......全、全都要?”

卖报童僵了一秒,随即将怀中报纸一股脑递过去,眉梢都透着雀跃,“好嘞!全都给您!”

“您今儿准保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话音还没落地,他像是怕女人变卦,攥着沉甸甸的银元,转身就蹿进了人群,脚步快得几乎要飘起来。

女人望着他溜得飞快的背影,无奈叹息,指尖捻开报纸,目光立刻落回谋杀案的报道上。

不久后,她轻啧了一声,将报纸叠好揣进怀里,面色凝重地走向街对面。

一辆黑色加长版的普尔曼奔驰正静静停放,华丽车身泛着冷硬的光。

女人拉开车门坐入驾驶位,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拖沓。

脚下油门一踩到底,发动机瞬间爆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车子像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朝着远方疾驰。

车轮碾过路面,卷起半街烟尘。

车尾那块「鵠港HG-003」的牌照格外醒目。

......

......

鹄港督办公署警察厅。

上官明雪摘掉墨镜进来时,正听见探员们激烈讨论着报纸上的那起割喉血案——

“既然是在「帮会」的地盘上发现尸首,依我看,肯定与镜家脱不了干系的。”

“那凡是溺亡于水的,就都得算到薛氏头上?如果死在梨园,凶手便是戏班子中的角儿?”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说不定是英吉利那个丧心病狂的变态杀人犯,潜逃来咱们鹄港了。”

“少胡扯,「开膛手」杀的都是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远赴重洋刺杀地痞流氓干嘛?日行一善?”

探员们各执一词,争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警署的卤素灯光线惨白,在每个人紧锁的眉峰下投落阴影,气氛逐渐变得焦灼。

上官明雪踩着皮靴横穿人群,目光掠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愁眉苦脸的副警长身上。

“你们头儿呢?天大的事堵门了,还躲着不露面?”

副警长苦着脸弓了弓身,声音压得很低,“年、年少爷还在办公室用早餐,我们......实在不便进去叨扰。”

“不便” 二字咬得极轻,却比“不敢” 更露怯。

上官明雪没忍住扶额,抬腿就往长廊走,“带我去找顾年,我来治他的懒病。”

“哎!好的好的!”

副警长如蒙大赦,忙不迭上前引路,鞋跟在长廊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回响,很快就带着上官明雪来到警署后的办公区,轻轻叩响一座装潢格外华丽的房门。

“年少爷,上官女士来访。”

“都告诉你几遍了,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门内立刻响起一道暗含愠怒的年轻嗓音。

副警长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懊悔自己触怒了顾家这位脾气比天大的小祖宗。

但或许由于来访者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顾家最密不可分的合作伙伴,小祖宗最终还是开口放行,“进吧。”

“您先请。”副警长捏着门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一股甜腻的奶油香裹着清冽桃香扑面而来,险些冲得上官明雪皱起眉。

警长办公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可颂面包泛出焦糖色的光泽,手工甜甜圈裹满了巧克力糖霜,骨瓷盘中还装着满满的松饼以及五颜六色的马卡龙。

长桌后的天鹅绒软椅上,则陷着一道颀长身影。

“早上好,你来报案的吗?上官镖局遭遇劫镖啦?”

顾年懒洋洋抬手打了个招呼。

“刚上任就出命案,你倒有闲心坐在这里啃甜点?”

听见发小的指责,顾年眼皮子都没抬,只拿起真丝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角,“谁死了?”

“五个地痞。” 上官明雪将报纸拍在骨瓷盘前,油墨香混着糕点香气格外怪异,“凌晨出的事儿,一刀割喉,干净利落,鹄港近些年从未见过这手法。”

顾年无动于衷,拈起餐刀切下一块松饼送入口中,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优雅滚动,“地痞而已,死了正好,全当为民除害了。”

这叫什么话。

半点不像个秉公执法的警长。

上官明雪忍不住翻起白眼,“地痞们死在别的地方倒也罢了,但偏偏死在镜家的地界,而且报纸里提到有个地痞,还和「帮会」堂口的管事沾亲带故,这件事,不能算作一件小事。”

她再次将报纸丢给顾年,副警长也适时地递过去案宗,“这是探员们目前收集到的线索。”

“......那本警长就勉为其难地看一看。”

顾年放下餐具,取出一块新手绢,如同小猫洗脸,哼哼唧唧地又擦了擦手、抹了抹唇,这才仔细翻看起报纸和案卷。

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透亮,翻动纸张时发出蝴蝶振翅似的沙沙声。

可看着看着,他眉梢却越拧越紧——

这起割喉血案确实不同于鹄港以往的案件。

凶手作案的手法极狠绝,像专业杀手般毫不拖泥带水,现场更是没留下任何有用线索。

这让顾年心头压上一丝沉意,他担忧是外部“纷乱”终究烧入鹄港,却没将情绪显露在脸上,只语气平缓地问道:“这五个人最近招惹了什么仇家吗?”

副警长略一思索,“菜市场摊贩说,他们昨天去了霍公馆,之后是落荒而逃的。”

“霍公馆?”顾年讶然挑眉,眼底闪过一丝兴味,“那个家道中落的旧朝廷贵族?”

“正是。”副警长点头,“我还听说,霍公馆的大小姐霍垣熏,昨天刚从法兰西留学回来。不知道她和这案子有没有关联。”

霍垣熏......

顾年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银扣,眸光亮了亮,“有意思。”

他伸了伸腰,总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量身定制的警服熨得没有一丝褶皱,将他如小白杨般挺拔的身形衬得愈发笔直,宽肩窄腰的线条利落又惹眼。

他缓步走向办公室一角,抬手勾落墙上的警帽,指尖慢悠悠转了两圈,将其反扣在头顶。

帽檐斜斜压着眉骨,露出的眼尾上挑,弯成一抹狡黠的弧度,像极了一只发现新猎物的小猫,眼底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备车。”

“去哪儿?”上官明雪和副警长对视一眼,“案发现场?”

“不。”

顾年哼笑两声,眯起一双亮得惊人的猫瞳,尾音拖得轻轻巧巧,“当然是去霍公馆啦。”

他朝案卷上“霍垣熏”三个字虚点了点,动作透着股按捺不住的期待。

“我得亲自会一会这位从法兰西回国的大小姐。”

他倒要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

......

秋日晨光透过霍公馆的雕花窗棂,在床幔上投下细碎光斑。

霍垣熏坐在床沿,刚理好真丝睡裙的领口,遮住胸前星星点点的淡红痕迹,就被身后人环住腰肢。

“姐姐,小兆刚才好舒服......”

白兆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发丝蹭过她的脖颈,嗓音含含糊糊的,带着些奇怪的沙哑。

“还想要......”

他膝盖并着往旁边挪了挪,整个人像只黏人的小狗往她怀里钻,眼尾泛红,眼底水光粼粼的,脸颊都透出不正常的红晕。

昨晚为了哄他入睡,霍垣熏哼了段血族幻歌。

效果不错,白兆睡得很安稳,晨起后却闹腾得厉害——她已经帮他纾解过一次,纵欲伤身,断没有继续纵容的道理。

于是,霍垣熏轻轻掐住白兆的脸颊,指腹滑过他柔软的皮肤,亲吻他的额头,语气软下来,拒绝却很坚定。

“不可以喔。”

为什么不可以......明明她也舒服的......拽着他发丝时很用力......

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吗?

白兆抿着唇,看似失落地低下脑袋,没受伤的那只手却不老实地往霍垣熏睡裙下摆探去。

“你不听话,我就不喜欢你了。”

霍垣熏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腕,语气刻意沉了沉,白兆顿时变得安分守己,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他还想撒娇,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像被人用蛮力撞开,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与金属碰撞声,搅得整个公馆都没了安宁。

霍垣熏脸色微变,迅速抓过散落地面的一件外袍,指尖拢了拢朝楼下赶。

白兆也顾不上拾掇自己满面的春情,连忙爬起跟在她身后。

两人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已经看见正厅里的混乱景象了。

几名穿着藏青色警服的警员分散站立,手里握着警棍,气氛严肃得让人喘不过气。

为首一人站在中央,黑色警帽下眉眼弯弯,漫不经心地笑着,正是鹄港新官上任的警署总长顾年。

“各位官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霍公馆的主君越明秀仓皇站起,手里的青瓷茶盏摔在地上,茶水混着碎瓷溅满了裤腿。

顾年嗤笑一声,往一旁太师椅上一坐,高筒皮靴毫不客气地踩在雕花脚踏上,“旧朝廷的坟头草都长三尺了,你管谁叫‘官爷’呢?”

越明秀年纪轻轻便赘进霍家做夫婿,长年养于深宅,何时见过这般场面,他嘴唇哆嗦着怯怯喊了声“警长”。

“大点声,我听不见。”

顾年打心底厌恶着封建闭塞、最终招致内忧外患的旧朝,对曾经是旧朝廷走狗的“贵族”,更没有好脸色。

他看越明秀这幅战战兢兢的作态很不爽,又要发作时,楼上倏地飘来一道半是困惑、半是探询的女声。

“顾......警长?”

“啧。”顾年眉峰一蹙,不耐烦地抬眼朝楼梯口扫去,刚准备呵斥“谁在上面装神弄鬼”,话到嘴边却猛地卡住——

霍垣熏正倚在楼梯转角的雕花栏杆上,乌黑秀发尚未打理,只松松挽在耳后。

外罩的月白针织开衫半敞着,露出内里穿着的藕荷色睡裙,裙摆被穿堂风掀动,衬得她垂在身侧的手腕和小腿愈发白皙。

像一枝晨露未晞的白梅,让顾年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步步走下楼梯,等人完全站在面前,他才猛地回神,收回踩在脚踏上的腿,起身抻了抻警服。

先前的戾气散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扯出个略显僵硬的笑,“早上好。”

......如此声势浩大地闯进公馆,威胁、恐吓人家的父亲,怎么见了霍小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莫不是今早吃的那顿洋面包有问题?

副警长瞠目结舌地看着顾年,掐了把大腿,确认不是在做梦,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洋玩意儿果然不靠谱!

另一边,霍垣熏目光掠过顾年泛红的耳尖,那点窘迫和不易察觉的羞涩没能逃过她的眼。

但她脚步没停,径直来到越明秀身前,扶住他微微发颤的胳膊,替他掸去马褂上的茶渍,然后扭头问向顾年,“顾警长带着这么多人上门,又是呵斥又是施压,想来不是为了跟我们道声早安吧?”

“我......”

距离越近,顾年就越局促,刻意装出的镇定险些破功,喉结动了动才找回声音,“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生前与霍公馆有过接触,需要你协助调查。”

“你不必紧张,我、我们只是例行问询,问完就送你回来。”

“好,我跟你们走。”霍垣熏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听不出半分慌乱,只抬手拍了拍越明秀紧绷的肩膀,示意他放宽心。

“姐姐!”白兆突然从她身后钻出来,没受伤的那只手攥住她的袖口,指节都泛了白。

他眼底满是敌意,像只炸了毛的小兽,死死盯着顾年,“你们就是来欺负人的!姐姐没做过坏事,凭什么要跟你们去那种地方!”

这男的从哪里冒出来的?

顾年眉头瞬间皱紧,他眯眼打量白兆,对方脸上挂着伤,手上缠着绷带,明明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像块牛皮糖似的黏着霍垣熏,眼神里的占有欲毫不掩饰。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和她这么亲近?

顾年冷着脸向前一步,警服的肩线绷得笔直,语气带着几分压制的傲慢,“配合警署调查是市民的义务,霍小姐明事理,轮不到你在这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

别以为他没注意,自从看见霍垣熏,顾年就一副魂不守舍、春心萌动的神情。

白兆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往霍垣熏身边又靠了靠,“你刚刚还凶主君,现在又要带姐姐走,你肯定没安好心!”

顾年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想起自己方才对越明秀的态度,有点心虚,却嘴硬道:“我那是按规矩办事,对付可疑人员,本就该摆出威慑力,难不成还要笑脸相迎?”

两人针锋相对的架势,活像护食的小狗遇上抢食的小猫。

霍垣熏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面,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她挣开白兆的手,指尖先替他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才柔声道:“乖,在家等我就好。”

“那、那我跟你一起去警局......”

白兆可不放心顾年,对方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毕竟霍垣熏是留洋归国的摩登青年,他只是个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的童养夫,两人其实并不登对。

霍垣熏用一秒就猜透了白兆的心思,她知道他容易陷入自卑和焦虑的情绪,是她所有情人中最缺乏安全感的。

因此,她没半分犹豫,在满屋子警员的注视下,伸手揉弄着白兆柔软的头发,又亲昵地捧起他的脸,微微俯身,鼻尖抵着鼻尖,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小兆要听话啊,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楼上手提箱里还有些钱,你先拿去买早餐,和主君一边吃着一边等我,好不好?”

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白兆的脸颊,指尖的力度带着小心翼翼的宠溺。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让警员们悄悄交换起眼神。

副警长在心底暗叹,霍小姐不愧是留过洋的人,这举动也忒大胆了——换做本地姑娘,别说当众捧男人的脸、鼻尖抵鼻尖哄人,就是跟男人多说两句话都要脸红低头,哪像她这般坦荡。

白兆也被这温柔攻势哄得晕晕乎乎,原本的不安消散了大半,只讷讷点头,乖顺地退到越明秀身边。

“顾警长,我不能穿着睡衣去警局。”霍垣熏转向顾年,语气坦然,“我上楼换身衣服,劳烦各位先到公馆外稍等片刻。”

顾年自从看见霍垣熏揉着白兆的头发、亲昵哄劝的模样,脸色就沉得能滴出水。

他动动唇,刚想说“我在这儿等你”,就被副警长拽了把胳膊,只能把话硬生生咽回去,气鼓鼓地带着一队人马撤出公馆,脚步比平时重了几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公馆大门再次打开。

霍垣熏一身米白色西装套裙,利落的剪裁衬得她身姿高挑,长发不再松挽,而是盘成简洁的低髻,几缕碎发垂在腮侧,既藏着女子的柔媚,又透着留洋归来的干练。

顾年又看直了眼,目光从她的发梢黏到裙摆,直到副警长在他身后重重咳了两声,才慌忙别开视线,“换、换好了就......就上车吧。”

霍垣熏走到警车旁,敲了敲车门,笑意盈盈,“顾警长,不用给我戴手铐?”

“用不上!”顾年几乎是脱口而出,上前两步拉开后座车门,还不忘朝副警长递了个眼刀,“你去前面坐,后面挤。”

副警长愣了愣,这宽敞的后座至少能坐三个人,怎么就挤了?

可看着顾年眼底“你敢坐试试”的警告,他只能悻悻绕到前排。

霍垣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弯了弯唇,俯身坐进后座。

刚坐稳,就见先一步上车的顾年往旁边挪了挪,座椅发出轻微的响动,可他动作太急,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臂。

他瞬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耳尖红得更厉害了。

“你昨天刚回国?”

顾年没话找话,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面的梧桐树,连余光都不敢往霍垣熏身上瞟。

“对呀,刚从法兰西回来。”

“那......刚才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顾年沉默半晌,终于问出心底的疑惑,话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像泡了醋的话梅。

“小兆啊,是我父亲很早为我订下的童养夫。”霍垣熏故意拖长了语调,侧头看着他紧绷的脸,眼底闪着狡黠,“瞧着很可爱,对不对?”

“男人可爱有什么用?”

顾年眉峰皱起,语气不自觉加重,“你是留过洋的进步青年,该找个有共同话题,有稳定事业,还能......还能护着你以及霍公馆的人。”

“比如,警长您这样的?”霍垣熏笑得眉眼弯弯。

“不准对号入座!”顾年慌忙扭头,猫瞳里闪着局促,脸颊红成一颗番茄。

憋了半天,才低声咕哝道:“而且我不做小的,要做就做正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就扯到“正的小的”了?

前排的副警长听得心惊肉跳,偷偷用余光瞄向后视镜。

开车的警员更是被这话惊得手一抖,离合没踩稳,警车“哐当”一声朝前重重一颠。

霍垣熏不受控地往顾年方向歪去,她没有急着直起身,反而顺势将掌心撑扶在他的大腿。

指尖刚落,就触到布料下骤然绷紧的肌肉,还有那若有似无、顺着腿型勾勒的绑带纹路。

「Leg shirt stays」

衬衫夹。

霍垣熏的眼神顿时暗了几秒,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倚在顾年肩头,发梢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脖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勾缠。

“顾警长身上好香......是擦了桃子味的香膏,还是喷了同味的香水?”

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缠,连空气都变得滚烫粘稠,裹着彼此的气息。

顾年浑身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指尖蜷起,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他僵硬地垂眸,恰好撞进霍垣熏眼尾弯起的软弧里。

那弧度裹着狡黠的笑意,长睫轻颤时,在眼下投出细碎的、晃动的阴影,每一次都像扫在他的心尖。

顾年忽然就想起前几日在洋行专柜买香水时,柜员说过的话:

在法兰西,询问某个人身上的香水味,是一种**。

霍垣熏并非无意,而是明晃晃地在撩拨他。

原来,她也对他一见钟情,这不是他一厢情愿的心动。

不被爱的童养夫才是小三。

他只是,来晚了而已。

......

......

与此同时,鹄港城南,镜氏帮会的主宅中。

紫檀佛龛前的三炷线香被人用银箸点燃,烟气如丝如缕,缠着梁上的雕花缓缓攀升,在空气中晕开清冽的檀香味。

镜缘真穿着一袭墨色暗纹长衫,正对着佛龛虔诚叩拜。

他生得一副极周正的相貌,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利落,岁月沉淀出的成熟气度揉去了年少的锐性,指尖还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每动一下,都带着沉稳的节奏。

面色更是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只有偶尔放空的眼神,泄露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心事。

咚咚咚!

急促的撞门声突然炸响,搅碎了满室的静谧。

接着,一个身穿青色短打的堂口管事便连滚带爬地闯进来。

他推开拦路的仆人,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却顾不上疼,满脸泪痕地扑到镜缘真跟前。

“少当家,您要为我做主啊!我那外甥,昨晚竟叫人给害了!”

镜缘真捻动佛珠的手一顿,“慢慢说。”

管事哽咽着抹了把脸,把话倒了个个儿,将外甥跟着地痞头子到霍公馆滋事勒索,歪曲成“偶然路过被霍家人无端拦着刁难”,又添油加醋地说几人不过争执两句,当晚就被割喉抛尸在城南巷口,死状惨不忍睹。

“少当家,我无儿无女,把外甥视作亲儿子,以后是要靠他养老送终的!他跟着我做事,就是咱们镜氏的人,这分明是霍公馆故意挑衅咱们,没把您和老爷放在眼里啊!”

管事往地上一跪,额头磕得青肿,他怕镜缘真不肯出头,又急急忙忙提起旧事:“少当家,当年镜老爷受伤,是我背着他跑遍鹄港寻医,砸锅卖铁借钱买药......我就这一个外甥,您不能不管啊!”

镜缘真深邃的眼眸里平静无波,佛龛的香烛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半亮,一半暗。

“人确定是跟霍公馆起了冲突后死的?”

“千真万确!”管事连忙点头,“菜市场的摊贩也看见了,我外甥他们昨天只去过霍公馆,回来时有人就喊着霍公馆的大小姐是杀人犯!”

霍公馆的大小姐。

镜缘真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佛龛上袅袅升起的烟气。

那烟气模糊了他的神情,也藏住了眼底的思索。

半晌,才沉声开口道:“去请那位霍小姐来镜氏做客。”

管事愣了愣,随即喜出望外,连磕三个响头,“谢少当家!我这就去办!”

脚步声渐渐远去,宅内重归寂静,只剩香烛燃烧的“噼啪”声。

镜缘真重新望向佛龛上的佛像。

香炉里,香灰徐徐落下,指尖转动的佛珠也停了下来。

从他记事起,每夜都会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叫他“镜先生”,对着他笑,亲吻他,和他抵死缠绵。

可昨晚,他守到天快亮,梦里却一直是空空荡荡的。

为什么无法梦见她了......

镜缘真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涌上几分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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