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笨拙

那天晚上,为迟星阑庆贺的晚宴上,迟烨再一次见到了宁清远。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迟烨总是对自己说,只要宁清远过得好就行,他不该有什么奢望。可每当那道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哪怕只是惊鸿一瞥,所有苦心筑起的防线都会在瞬间溃不成军。

他真的好想上前去抱住他,让他再也没办法逃走。

可最终,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心爱的少年和自己的妹妹谈笑风生。

那个叫易鸣的家伙又来了,公司想要和易家合作,母亲知道那家伙喜欢宁清远,于是总把宁清远喊来招待那人。

宁清远看起来十分厌恶他,他一来,宁清远就走了。

迟烨跟了上去。

宁清远跑到楼下花园,月光撒在他的身上,白皙美丽,像块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小玉人。背影显得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他总是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格外落寞。

于是迟烨走上前,对他说:“现在这里没人。”

“别笑了,笑得丑死了。”

宁清远眨了眨眼睛,不满地嘟囔:“也就只有你会嫌我丑。”染了醉意的嗓音像融化的蜜糖,黏糊糊地缠上来,“没眼光。”

迟烨被他逗笑,在心底说:是是是,你最好看。

忽然,温软的身躯撞进怀里。宁清远抓着他的手腕轻晃,睫毛在月光下扑簌如蝶:“烨烨送我回去呗。”

迟烨惊得愣在原地,宁清远从来不会这样叫他。

等他回过神来,宁清远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表情看上去很难过,小声嘀咕着:“哼,不送就不送,我让……让……”尾音散在夜风里,连个像样的威胁都编不出来。

迟烨的心顿时软得不行,上前把人揪住,背着他上楼。

小醉鬼倒是不闹腾,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垂,含糊地喊:“哥哥……”

哥哥?

迟烨心想:他这是在喊我吗?

似乎只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宁清远错喊了他哥哥。

迟烨记得第一次见到宁清远的场景,不是在迟家的见面,而是在一个寻常的黄昏街角。

车窗半开着,宁致突然踩下刹车。迟烨疑惑地看着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路边蹲着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专心致志地往蚂蚁洞里灌水。

宁致愣了两秒才重新发动车子。

“是宁叔叔的儿子?”迟烨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身影,随口问道。

向来严肃的男人嘴角微微上扬:“嗯。”挡风玻璃映出他眼底未藏好的温柔,“贪玩得很……”

他没有再多说,迟烨却记住了那个漂亮的小孩。

所以在下一次父母再次出差时,迟烨提出不想再去姑妈家。

“让宁叔叔家的小孩来陪我们吧。”

大人们的应允来得很顺利。

当宁清远被带到迟家时,迟烨站在玄关,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小男孩慢吞吞地挪过来。

宁清远抿着唇,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声音却清亮得像檐角的风铃:“哥哥好,我叫宁清远。”

迟烨见他一副十分怕人的表情,忽然没来由地恼了:“错了。”他攥住那只想要缩回的手,指尖触到温软的掌心,“我比你小,你才是哥哥。”

掌心里的小手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没有挣开。迟烨牵着宁清远的手,把他领进去。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手软乎乎的。

和宁清远相处的这三天,迟烨摸清了宁清远的性格,安静拘谨的皮囊下,藏着一只爱探头探脑的小猫灵魂。

实际上,宁清远是个好奇宝宝,任何一点新鲜玩意都能让他眼睛一亮。

宁清远做任何事之前都喜欢询问他,不过极少问出口,总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他,用眼神传达:“可以吗?”

被用这样明亮的眼睛盯着看,迟烨莫名很开心。有时候他会故意装作不懂,直到那双眼睛急得泛起水光,才慢条斯理地点头。

和宁清远分别后,迟烨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见面。他时常幻想着宁清远能成为自己的“弟弟”,那样就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命运确实成全了他的愿望,只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宁叔叔因为一场车祸走了。

宁清远住进了迟家,但迟烨发现他并不开心。

他总是过分紧张,手指绞着衣摆不放,喜欢看电视,但是不敢光明正大地看,总是拉上他和迟星阑,连坐在沙发上也喜欢蜷缩在角落。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门了。

迟烨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好告诉母亲。母亲说,清远只是有些怕生,不要打扰他,让他自己慢慢适应……

迟烨不喜欢这样的宁清远,为什么要怕他?真希望他快点变回原来那个可爱的小孩。

宁清远八岁生日那天,母亲给他举办了隆重的生日宴会。

迟烨站在水晶吊灯下,看着那个被簇拥在礼物堆里的小寿星——宁清远僵直着背脊,嘴角勉强上扬的弧度像是被细线吊着。

他看出宁清远的拘谨,想过去陪他,却被母亲按住了肩膀:“去陪陈家公子说说话。”

他不喜欢母亲要求他结交的朋友,那些人总喜欢在宁清远身上乱瞟,他不满,不许他们瞎盯着宁清远看。

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宁清远就不见了。

他去问母亲,母亲说没看见,可能是去哪里玩了。

但宁清远不是会乱跑的人。

母亲又说,可能是他不喜欢这个宴会吧……话语间带着满满的失落。

他当然知道母亲为了这个宴会筹备了多久。

当务之急是找到宁清远。

很快,他找到了——在后院,一抹小小的身影在池子里扑腾,旁边站着几个男孩。见到他来,那个叫莫非的,焦急地指着池子比划,嘴里说不出完整的话。

迟烨没有半分犹豫,上前去抓住那个下沉的身影,将他从池子里捞起来。

是宁清远。

宁清远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得像张纸,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迟烨将他平放在草地上,转头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那群男孩支支吾吾,连话都说不清楚,迟烨有些不耐烦。

正欲发作,却见宁清远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迟烨的声音因后怕而略显尖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宴会还没结束,你就搞出这种事,让妈妈多担心。”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宁清远的眼眶瞬间红了,像只被雨淋透的雏鸟,还低声给他道歉。

他生硬地放柔语气:“算了,赶紧去换衣服吧。”

那单薄的背影落寞极了,迟烨打算跟上去,却突然听到一旁几声压抑的嗤笑。

他侧目望去,看见了莫非来不及收敛的恶意笑容,像刀一样刺进他的眼底。

是他干的。

迟烨的指节攥得发白,一把揪住莫非的衣领将他拖到池边。

“他自己掉进去的?”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目光扫过那群瑟缩的纨绔,“那你们在笑什么?”

莫非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辩解的话。其他人见状慌忙撇清:“是、是莫非带他来后院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迟烨冷笑一声,突然发力将莫非按进池水里。

“好玩吗?”水面“哗啦”扑开,他揪着湿透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又在对方呛咳时再次按下去,“好笑吗?”

因为这件事,宁清远疏远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他。

迟烨反思了一下,他当时对宁清远的态度不好,只顾着发泄怒火,却忘了那个浑身湿透的人才是最需要安慰的。

于是他跑到宁清远的房间里去给人道歉,告诉他,他已经把莫非教训过一顿,问他解气了吗?求他不要再生气了……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宁清远不理他。

他只好继续柔声哄人,给他买喜欢的零食,拉着他去楼下看电视。

宁清远依旧没有回应。

迟烨站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他习惯了宁清远的顺从和安静,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抗拒和冷漠的样子,像只竖起尖刺的幼兽,将所有的柔软都藏进了冰冷的壳里。

之后,母亲还让他给莫非道歉,迟烨因此与母亲闹了脾气。母亲最终没能逼他低头,只说他不懂事,不懂顾全大局。

莫非没有再去他们家,但剩下那几个依旧时不时去他们家串门。

迟烨不喜欢,但也无可奈何。

后来,迟烨心想,自己确实不懂事,他当时不应该只教训莫非一个人的,是他对他们太好了,让他们还敢上门来,还敢在背地里欺负宁清远。

那天,宁清远失踪了一个下午,回来之后躲进房间里哭,在他的手臂上,赫然是几道青紫的勒痕,皮肤被麻绳磨得红肿,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渗出了血。

迟烨还记得,他当时崩溃大喊:“我讨厌你们所有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蠢了,总是让宁清远受伤害。原来自己从来都不是他的庇护,反而是将他拖进漩涡的源头。

或许母亲说的是对的,他不应该打扰宁清远。

愧疚让他不再渴求和宁清远亲近,只是默默地关注他。

迟烨开始学会保持距离,远远地注视宁清远,不再打扰他。

他惊讶地发现,宁清远在学校与在迟家判若两人——在校园里,他像块磁石般吸引着人群,眼角眉梢都漾着明媚的笑意。

他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

可迟烨注意到,宁清远身边的朋友总是在换。上一周还形影不离的人,下一周就会被他礼貌而疏离地推开。

灿烂的笑容像是精心打磨的面具,完美却易碎。

直到心理课上,迟烨才为这一切找到了注解:

回避型依恋人格。

他在课后找老师问问题,老师给他解释:“这类人恐惧亲密关系,抗拒长期羁绊,喜欢用浮于表面的社交掩饰内心的孤独。”

孤独吗?

迟烨莫名有些心疼。

宁清远性子太软,容易受欺负,迟烨不止一次见到有人搞小动作欺负宁清远。但是宁清远很不喜欢他,每次他出面,宁清远只会厌烦地走远。

于是他只能让自己的好朋友孙佑去保护宁清远。

“只要赶走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就好,”他对孙佑反复强调,“别打扰他的生活。”

可命运总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嘲弄他的天真。

没想到,自以为是的保护又害了宁清远一次——孙佑喜欢上了宁清远,还在宁清远十八岁生日那天下药,试图……

孙佑的忏悔短信在手机屏幕上弹出:“我只是太喜欢他了......”

迟烨看着病床上脸色惨白的少年,再也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宁清远。

第二天,宁清远就搬出了迟家,母亲和迟星阑看上去很不舍,迟烨却觉得,或许宁清远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更好。

他依旧默默地关注着宁清远,看他今天又参加了什么讲座,明天要去组织社团活动……偶尔有追求者鼓起勇气搭讪,宁清远会露出那种标准的微笑礼貌拒绝,疏离得让人望而却步。

宁清远的大学生活十分平淡,不过,他看上去还挺乐在其中的。

挺好的,迟烨在心里对自己说。

直到又一个晚宴。

晚宴,晚宴,又是该死的晚宴,宁清远总是在晚宴出事。

他讨厌晚宴!

迟烨站在icu门前的走廊里,依旧心有余悸,只能乞求上天保佑,宁清远没事。

万幸,宁清远转出了icu,但是一直没有醒,迟烨很担心他,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边。

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勒令他回家休息。但晚上十点,他又偷偷跑出门,回到病房里,握住宁清远的手——迟烨觉得自己也病了,他得了一种只能依赖着宁清远才能活得好的病。

见不到宁清远的每日,都会痛苦万分。

病入膏肓,无法治愈。

迟烨握着心上人的手,趴在床边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迟烨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花了很久时间才接受自己不再是“迟烨”,而是“李赫”的事实。

这里没有宁清远,不过他多了很多兄弟姐妹,他最喜欢弟弟李宣。李宣十分可爱,就像活泼开朗版的宁清远,他总喜欢逗这个弟弟,看他炸毛。

李宣也和宁清远一样,在五六岁的年纪,失去了至亲,皇后将他养在身边,视为己出。

李宣安静下来的样子很像宁清远,尽管他们长得不像,但他偶尔会看着李宣发愣,感到有些恍惚。

他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忧心自己是被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这种诡异的既视感终于在某天夜里爆发。

烛火摇曳中,他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突然分不清这具躯壳里装的究竟是谁。锋利的匕首划过小臂,鲜血蜿蜒而下,他竟感到一丝快意——至少这痛楚是真实的。

最后被照顾他的嬷嬷发现,告诉了皇后。

皇后很生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不可随意伤害自己……震怒之下,皇后罚他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跪了整夜。

手臂上的伤隐隐发疼,若这真是场梦,那未免也痛得太真切了些。

不过,他没有放弃尝试,他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醒梦”之法——

寒冬腊月里泡冷水、命小厮扮作青面獠牙的厉鬼吓自己……

最疯的一次,他纵马冲悬崖,却在最后关头被亲卫拼死拦下。

最后又是免不了一顿罚。

这里或许不是梦,他心想。

直到十三岁那年,北疆的宁世子入京城,仅仅因为一个姓氏,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御书房见一见那人——

是宁清远。

是真的宁清远。

他还和以前一样,见长辈和陌生人的时候总是难免紧张。

不过这一回,他真的是“哥哥”了,他比宁清远大一岁。

他带宁清远去书房参观,遇到了李宣。

当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时,他才发觉,李宣和宁清远一点儿也不像。

之前那些荒唐的错觉,碎得彻底。

宁清远要留在京城,和他们一起学习。

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前世的傲慢让宁清远厌恶“迟烨”,如今,他是“李赫”,有一个新的机会,走到宁清远的身边。

所以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李赫就忍不住将自己的玉佩送给了宁清远。

宁清远把兔子灯给了他,他很开心,兔子灯被他放在寝殿的暗格里,时不时就拿出来擦拭一遍。

宁清远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他看得出来,李宣、宋阳、吴泽、许扶青,他们都喜欢宁清远。

有一点他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最后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李瑾会毫无缘由地讨厌宁清远?

没办法,他只能多盯着李瑾,不让他伤害到宁清远。

他喜欢带着李宣去世子府找宁清远玩,在李宣面前,宁清远是个哥哥,李赫觉得很新奇,作为哥哥的宁清远是温柔的、可靠的。

他突然想到,宁清远对于“迟烨”来说,也是哥哥,不过他从来没有喊过宁清远哥哥。

许是中秋那夜的独处让两人的关系走近了些。宁清远和他相熟以后,会露出可爱乖巧的一面,这是“迟烨”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被宁清远厌恶的“迟烨”,永远没有资格见到这样的宁清远。

但宁清远不止对他一个人亲近。

他知道的。

宁清远总是心软,对谁都好,连那个李瑾找来的乐师,他都细心呵护。

没关系,李赫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要对宁清远好一点,再好一点,他要成为宁清远身边无可替代的那个人。

只是,他没想到,宁清远这个倒霉蛋的体质在这个世界依然存在。

不过这次,他会陪在他身边,亲手保护他。

……

在经历宁清远被李宣绑架囚禁的那件事时,李赫感觉到了这个世界对宁清远深深的恶意,他又想起孙佑那则忏悔短信……

恶心透了。

李赫不禁憎恶起这个世界来,为什么要让他的宁宁受到二次创伤呢?

他又忍不住划伤自己。

心里无奈地想:无论哪个世界,都糟糕透了。

难道宁宁是来历劫的?

后来李赫学会了苦中作乐。

在北疆,从北疆王妃的口中听来宁清远小时候的事,李赫心想,他们还真是笨到一块去了。

在他被母后责罚的时候,宁清远也在被戍国公罚面壁思过。

宁清远在北疆是自由快乐的,有爱他的父母,有可爱的妹妹,有广阔的草原和绵延的雪山。

李赫忍不住想,不如就让他回到北疆吧,他本就属于那里。

但李赫是自私的。

他不甘心,宁清远从不属于他。

原谅我的卑劣,宁宁。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宁宁,只要再过一天,只要……

他无比渴望。

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

从前他渴望醒来,把自己划得伤痕累累也醒不了;现在他渴望得到宁清远,于是,梦醒了。

“迟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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