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身边的管事为了送林玉回家,赶了一辆府里的马车。
管事很少跟他说话。
也许是两人年纪差距太大,林玉没找到合适的话题,试着搭了几句,管事偶尔会回他,但大多数时候不了了之。
林玉窝在马车里看书睡觉,
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
管事把他放下就要回去复命,临走时说希望林砚能够顺利考中进士,那么林玉也不用再回盛府。
他这话说的不错,若是林砚高中入京做官,没有让胞弟在商贾家里当下人的道理。
可林玉站在马车下扬起头,看到管家说这话时脸上并没有笑容。他有些愣神,一时分不清话里的真情假意,眼看着管家驾车离去。
等到看见林砚的那一刻,才重新扬起笑容,朝着远方招了招手。
林砚顺手从他那里接过包袱,看了看问:“你走回来的?”
“没有,院里的管事送我回来,坐的是马车没。”林玉拉住林砚的胳膊。
林砚听他这么说,神色明显松懈下来。他说过几天收拾好了就要出发,免得年后下雪,路途艰难;说进京赶考要留时间,过年的时候想必不在家里,让林玉记得回来吃顿饭。
林玉知道他担心什么,转而问:“什么时候回来?”
“来年四月,放榜之后就该回来了。”林砚说。
“要这么久吗?”林玉巴巴地望着他,
林砚说要留在京中等待放榜,不能考完就回,否则岂不是找不到他这个人。
但是顺利的话,来年漫山的野花开遍,他回来时骑着高头骏马,有府衙县官开路,乡邻艳羡夹道欢迎,是鲜花着锦,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林玉为兄长高兴,也期盼着那一天尽早来。
他回来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有在外买的,也有自己动手做的。路上经过寺庙,林玉特地跑进去求了平安符,保佑林砚一路顺遂。
兄弟和睦,父母慈爱,没有病痛争执,恰好又逢情窦初开的年纪,以后的每一天都觉得有望越来越好。
林玉跟兄长躺在一张床上,天色好晚,他半天没有睡着,试探着戳了戳林砚的胳膊。
林砚没睡熟,感受到动静睁开眼,偏头看了过去,“闹什么?”
“哥哥,”林玉说不出口,想了许久。
林砚眼看着要睡着,
他才问:“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林砚沉默了许久,久到林玉以为他睡着了,“有一挚友与我年岁相仿,才华不亚于我,我将他引为知己。”
“这人我见过吗?”林玉问。
“没有,”林砚说:“不过你过几天能见到,我此次便是与他结伴同行。”
“那,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办?”林玉吞吞吐吐地问。他觉得自己可能喜欢楼彰,但喜欢之后呢?
他有好多的问题想知道,
他是否要同寻常夫妻一般纳礼下聘,请来亲朋好友做见证?可他从未见过夫妻是两个男人,他的喜欢是正常的吗?
林砚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略微思索片刻说:“要是有喜欢的人,大方去追求,摆出自己的诚意,好好待人家。无论结果怎样,不要让自己后悔。”
“可若是他不喜欢我呢?”林玉继续追问,他在黑暗里抬着头,看不清林砚的面容,看不清兄长满眼的怜爱,
有双手放在林玉的头顶,“阿玉,她不喜欢你,便忘了吧。”
“难道不该争取一下吗?”林玉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即使一开始不喜欢,时间长了总会喜欢上。
而且,他以为楼彰应当有些喜欢他。
林砚只是告诫说:“不要因为任何人,做你不喜欢的事。又或是为了讨好他,改变自己。”
林玉略微惊诧,追问:“为什么?”
“听话就是了,哪有这么多问题,”林砚揉了揉他的头,让他早些睡,“长不高可没有姑娘家喜欢。”
林玉闷闷地哼,在心里小声反驳,他喜欢的并非是姑娘。他知道这种喜欢不可以在外张扬,甚至是兄长也没有告知,他仅有的叛逆也不过如此了。
他只想着试一次,不成便埋在心里。
仅仅是喜欢了一个人,这个人恰好和他同为男子,他的喜欢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也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林玉一早吃完饭就背着包袱,出门临走前见到了林砚口中的挚友,因为好奇,歪着头多看了两眼。
如他见过的两位少爷,或是楼彰他们,长相已经是百里挑一,没想到这个书生完全不输几人。
他是丹凤眼,脸型偏瘦,中庭略长,他站在屋檐下招手,微笑时双眼一眯,像极了山丛间的红狐狸。
若是女子,便是明媚俏丽的相貌。
“这是我弟弟,阿玉,”林砚对着书生介绍转头又看向林玉,“这是沈隽字明池,过来打个招呼。”
林玉走过去,“明池哥好。”
“阿玉也好,”沈隽打量着他笑道:“这是准备去哪儿,带了这么多东西。林砚过两天便走了,你不在家陪着吗?”
“我晚上就回来了,”
林玉提了提背后的包袱,示意他只是出去一趟。
“好,”沈隽脸上仍带着笑,“那你快去吧,莫耽误了正事。”
林玉应了声,
他走的时候,太阳还未冲出云间,灰白的云一团一团聚集在空中。林玉不知道人家在不在,也没打算过多停留,他只要送点东西过去就好。
包袱里背着的,是他之前想送,还没送出去的礼物。
林玉敲门的时候做好了扑空的准备,好在门开了,他看见俞邶出现在门后。
俞邶见到他先是愣了愣,
“俞哥,”林玉喊了一声,探着头向他身后看,问:“楼哥不在吗?”
俞邶错开身体让他进来,“我哥在屋里,我叫他出来。”
楼彰出来正好看到,“带了什么?这么大的包不好拿吧。”
“是些小玩意儿,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好看,你们不要嫌弃。”林玉跟着他进门,取下包袱放到屋里的桌子上,解开后,包袱内都是各种小物件,香囊,穗子,平安扣……
他在府中没什么事情,得空了找几本书看其余就是这些东西,一回生两回熟,多做几次,成品还算看得过去。
楼彰走上前,随手挑了一个荷包,针脚细密,配色适合男子戴在身上,看得出来是用心了。
“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你做的很好看。”
林玉从他出来便一直看着他,闻言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他怕做得不好,拿出来时还有几分忐忑,得到楼彰认可,难免松了口气。
他从小看娘亲帮人家缝补衣衫挣银子,耳濡目染多少学了些,有时也会帮忙。针织女工会一点,原本很多年没碰过,手法生疏了。后面捡起来,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他带来的东西都是双份,
俞邶注意到,眼神燃起光亮,“也有我的吗?”
林玉:“嗯。”
俞邶走到桌边贪婪地看着他带来的礼物。倘若林玉现在走开,他能连包袱一起,整个抱走。
“阿玉好厉害,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礼物。”俞邶夸了几句。
林玉不好意思地回应,“你们喜欢就好。”
他原本想着将包袱放下,就该回去了,但两人挽留了一番,邀请他吃了饭再走。谁想吃完饭,一场午后的骤雨打乱了计划。
哗哗的雨下个不停,林玉托腮支在窗户前,看窗外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眨眼间就浸湿了地面。
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早知刚才不留你了,有急事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林玉扭过头看他来,不自觉站直了身体。他一看到楼彰,就想起那天做了什么,眼神四处乱瞟,头也往下低。
至于他问的,林玉先是点头,随后又赶紧摇头,“答应哥哥要回去,但其实也不碍事。”
“下过雨山路不好走,今晚留下吧。”楼彰站在他边上,隔了会儿问:“你兄长回来了?”
“嗯,哥哥要入京赶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想送一程,怕赶不上。”林玉一想到大半年见不到林砚,这才开始后悔。
“他们即便要走,也会等天气晴了上路。”楼彰说:“别着急,过两天雨停了,我们送你回去。”
“谢谢楼哥。”林玉转念一想,的确是他说的这个理,便也不纠结了,能赶上就好。
下午雨停了一阵,到了夜里故态复萌,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让躲藏在暗处的阴翳无所遁形,一道惊雷响声震天。
林玉住的房间里传来叫声。
楼彰先一步推开门,看到林玉抱着腿缩在墙边的桌子底下,像只无处躲藏被逼到角落里的兔子。
“怎么了?为什么躲在桌子底下?”他伸出手,“先出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我看到窗外有黑乎乎的影子,闪了过去。”林玉伸出手,指着房屋侧面的窗户,一层薄薄的纸透出山中错综复杂的环境。
楼彰看了一眼,宽慰说,“那是树影,方才打雷劈在门前的树上,树枝断了一截,从窗前掉下去。”
“这样吗?”林玉将信将疑,
他是知道的,山里常有这种情况,没必要疑神疑鬼。林玉将手搭放在楼彰的手心中,借着拉扯的力道从桌子下钻出来。
楼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没事,不要害怕,我和俞邶就在旁边,你随时可以叫我们。”
林玉抿着唇,一手抓着楼彰腰间的衣服,一手在他手心中不自然地动了动,他不知道怎么了,只是把手放在楼彰身上,竟也感觉脸红心跳。
楼彰说完,推着林玉回床上躺着。
他转过身正要回房,林玉毫无预兆地伸手抱住他。
“楼哥,可不可以陪我?”林玉环着他的腰,脸颊靠在背上,鼻尖嗅到温暖清新的木质香。楼彰从旁边的屋子过来淋了点雨,身上除了草木的气味,还夹杂着雨水的土腥气。
林玉紧张到说不出话。
他想着,只要问一句就好。楼彰不喜欢的话,他一定不会打扰,不会惹人烦,也不会甩不掉。
“阿玉,你确定要我陪你吗?”楼彰偏头问。
*
在一个同样的夜晚,
大概过年前后,林玉曾经在他们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俞邶还在纠结心意,因此对林玉不假辞色,以至于林玉那么迟钝的人都意识到了他的变化。
楼彰当天晚上,特意找过俞邶谈这件事,他说:“阿邶,你做得太刻意了。”
俞邶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头,“我说了我不喜欢他,绝不是那种喜欢。那么我不离他远点,不刻意疏远,我要怎么办?”
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受了一天的气,看到他哥都有些不顺眼。
楼彰将手放在他头上,
林玉身上有股甜腻的香气,身子软地像没骨头,掐他一把就能在手腕上留下指印。鲜少有人长他这幅样子,俞邶才多大,迷了心神也可以理解。
他当时说的是,“但愿你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会因为他,影响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可那双透着喜爱,不掺杂质的琉璃目已经刨明心迹,将难言的未竟之语和盘托出。
楼彰补充说,“如果你做不到心无旁骛,那么你可试试,得到了,便不会想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俞邶,但又没能做到这一点。俞邶意识到对林玉的心意后,一如当初那样不长进,林玉送点小玩意儿就被牵着走,这么做只会耽误自己的时间,
他早早就说过,
不是吗?
若是俞邶无法下定决心,那么他这个做兄长的同样可以帮他。
屋外大雨瓢泼,急躁的狂风骤雨隔绝了外界,风雨盖住了震天响的心跳,
林玉手指都在颤,还从未对人说过情话,羞涩又隐隐期待,他想起书上写表情达意,诺诺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楼彰将他环在腰上的手拉开,还没说话,低头间就看林玉小脸一白,不过是将他扯开,也吓到他了。
“我,我,对不起……”林玉嗫嚅着道歉,同时慌乱地向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楼彰拦着他的腰,不让他退,又抬起一只手勾着下巴,“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跑什么?”
“楼哥?”林玉仰起头,双目有些迷惑,难道不是拒绝的意思吗?
楼彰低下头,拉近了距离。潮湿的空气,暧昧交织不清的呼吸的空气,温暖的躯体,衣服上有未干的水渍。
“可以亲吗?”
闪电从门外划过,一道白光照亮楼彰棱角分明的脸,他幽深不见底的目光让人害怕,手指转而捧起林玉的脸颊。
他话题转换得太快,林玉还未缓过神,听到他的话也只是愣愣地点头。直到眼前放大的俊脸压下来,他不由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这场梦。
心上宛如浇灌了山涧的清泉,沁甜的水灌满。林玉身体僵直得像块木头,他不敢相信。这就答应了吗?
等到微凉的唇贴上他的,
林玉攥紧手心,视线越过楼彰的肩膀看到未关的房门,冷风毫无遮挡地向他侵袭过来,他便越发躲进楼彰的怀里。
楼彰缓了缓,松开手教他换气,拇指揉擦他的唇瓣,再次低头吻下去。他余光一瞥,从敞开的门缝向外看去,一道人影站在屋外,定定地看着他们。
——他只是来晚了,却也来得太迟了。
楼彰抬手,捂住林玉的眼睛,
林玉眼前一片黑暗,睫毛颤动着从楼彰的手心扫过,带去一阵痒意。他的手勾住楼彰脖子,将身体的重量压上,温顺地由男人抱在怀里予取予求。
*
这夜的雨还没停,
楼彰将林玉哄睡下,回屋后撞见俞邶坐在门口。房檐下的雨淅淅沥沥的落,徐徐击打在窗沿。
“淋得这么湿,怎么不擦擦。”楼彰看了他一眼。
俞邶在外淋了一场雨,脸上满是水珠,身上没擦干,还在向下滴水,湿漉漉得像从河里捞起来。
俞邶用陌生的视线钉在他身上,嗓音艰涩,语气里夹杂着几分痛苦,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楼彰是他叫了多年的兄长,明知道他喜欢林玉,为什么要亲林玉,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他才刚认清自己的心,为什么在这时候夺走他所爱的。
“怎么了?”楼彰明知故问,拿过手巾给他,“阿玉说喜欢我,我想怎样对他,他都愿意。”
俞邶劈手夺过手巾,站起身砸在楼彰身上,“当初明明是你自己说,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凭什么你可以,我不行?”
一直以来都是楼彰在阻拦他,他听了哥哥的话。但他亲爱的兄长,却当着他的面做了他不敢做的事,亲了他不敢亲的人。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楼彰眼睛闭了闭,抬手接住下滑的手巾,“你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他不会影响我,阻挡不了我想做的事。我可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你不行,你做不到。”
俞邶听不得他这么说林玉,揪上他的领子,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哥,你都不喜欢他,就不要招惹他了,把阿玉还给我好不好。”
“他不是你的,”楼彰有几分怜悯,“你控制不了他,反而会成为他手里的刀。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阿邶,我才是你的兄长,林玉只是一个外人。”
“不是,不是,他不会利用谁。”俞邶并不认同他的想法,他在极力解释。
在他心里,林玉就是一株弱小的兰花,他不会利用感情去为自己谋利,他纯洁干净,是肮脏污浊的黑暗里最干净的颜色。
“若是想要他,”楼彰冷淡地撇了他一眼,下了最后一道通牒,也是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就在屋里,我不会拦你。”
“哥,你什么意思?”俞邶惊了惊,提高声音,“我不能……”
“既然不能,那就放手吧。”楼彰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早该下决定。”
俞邶咬紧牙关,含着怒气看过去,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在心中思量交换条件,“如果我放手,你也不能亲近。”
只要楼彰放手,再过几年,林玉未必不会喜欢他。他也救了林玉,为他担心,为他出谋划策,同样照顾过他。
待他说完话,
楼彰用看闹脾气的孩子的目光看他,“阿邶,我不能答应你。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如果你有旁的盘算,那么不妨告诉你。阿玉貌美,乖顺听话又喜欢我,我没有非拒绝他不可的理由。”
俞邶让他说中了心思,彷徨和焦虑,兄长夺走他心爱之物的念头就像屋外这场雨,来得急促又猛烈,他冲动之下右手握成拳,打在他哥的脸上。
轰隆的闷雷震响,窗外雨声大作。
“楼彰!”俞邶连名带姓地叫他,
这是从没有过的。
楼彰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暗自低笑,这就是他从小护着的弟弟,连他们这么多年的手足之情也弃之不顾。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风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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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了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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