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玦跪在布垫子上,仰起了脸。
拾起那块糕点的人看着很年轻,大约也就及冠不久的年纪。
身量修长,一身绯色的蟒袍,蟒纹是用银丝线纹的,仿佛会随着光影游动,栩栩如生。
那身红色在一片惨白的灵堂里显得那样突兀。
对方拈着那块糕点,似乎在看上面印刻的花纹。
灵堂里一片寂静,原本站着的人都三三两两地躬身埋下了头。
穆玦看着陆世廷的脸。
和他之前想象中狰狞阴鸷的太监模样完全不同。
面如霁月,鼻挺唇薄,像是一尊玉像。
只是凤眸是疏冷的茶褐色,唇形削薄,唇色又浅,淡漠得没有什么表情,一身绯红的衣袍血色滔天,反像是尊邪佛。
邪佛身后跟了十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这位东厂厂督来这儿,好像不是来祭奠的。
但不管怎样,肯定不关他的事情。
一片寂静里,穆玦还仰着脸盯着对方手里的那块糕点,他在等陆世廷把那块沾了脏灰的糕点扔回来,他好再捡回去。
在偏殿里,送饭的人往往几天才来一次,送来的饭菜不是残羹冷炙,就是腌咸菜配馒头。
这种新做的糕点一年也吃不了几口,每一块对他来说都很珍贵。
对方的手动了一下,但没把糕点扔回来,反而送到唇边,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吃起来。
旁边有皇子活络地捧过来一盘新糕点。
“陆厂督,这糕点掉地上脏了,您吃这块儿!”
穆玦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
少拿了一块儿糕点,怪他刚刚没有拿稳。
陆世廷吃完了糕点,居高临下地睨着灵堂里的人,开口的嗓音并不像寻常宦官那样尖细,清冷如山泉鸣涧声。
“三皇子的遗物中搜出了联合外家密谋谋反的信件,陛下有旨,三皇子贬为庶人,尸身不得葬入皇陵。三皇子生母孔氏赐死,孔氏一族蛊惑皇子造反,夷三族。”
话音落下,灵堂顿时喧闹起来。
十几名锦衣卫很快将灵堂里挂的丧幡、供品全部打落,当众开始开棺,看样子是要将三皇子的尸体抬出来。
前来守灵的皇子公主、宗室大臣们乱作一团,许多人慌忙脱下丧服匆匆离开,也有的瞠目站在灵堂里,看着三皇子的尸体从棺木里滚落出来。
穆玦转身在搜罗剩下的全部糕点。
灵堂里很乱,锦衣卫暂时还没有把这些糕点都掀翻,他用衣袍当包裹,一碟碟糕点往里倒。
实在兜不下了,他遗憾地收手,转身准备离开灵堂时,觉察到身侧一道幽冷的视线。
穆玦侧目,陆世廷好像在看他,确切来说,是在看他兜着一大堆糕点,滑稽地往外走的样子。
他脚步慢了一些。
讥讽的目光他没少见过,早已生不起一丝羞惭了。
但陆世廷,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穆玦带着一大堆糕点回到偏殿,夏明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见他回来讶异道。
“殿下?您不是在仁智殿给三皇子守灵,怎么这么早——嚯,这么多吃的!”
穆玦简单说了今天的事情,走进殿中找了瓷盘放那些糕点。
“你拿几块给母妃送去,自己也吃一些。”
“谢殿下赏!”
穆玦笑了笑:“吃完后,你去外面打听一下,三皇子谋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傍晚,夏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给他讲了宫里现在有关三皇子的传闻。
三皇子的生母姓孔,是兵部尚书的嫡女,孔家也算是兴盛了上百年的名门望族。
除了皇后生的两个嫡子以外,皇帝的十几个皇子里数三皇子的出身最尊贵。
外面都说孔家不甘心自己的外孙只做个闲散亲王,趁这些年皇帝醉心炼丹修道,身体大不如前,所以借着自己在军中的势力密谋造反,想逼宫推三皇子做皇帝。
这次东厂除了在三皇子房间的暗格里找到密信,还搜查到了孔家贪墨军饷的罪证。
“听说今年冬天南方发生了旱情,可能影响到春耕,咱们大宁和北狄接壤的边城军粮本就紧张。孔家还敢贪墨军饷……”
夏明咋舌。
“要是北狄和大宁再开战,又不知道多少人家变成流民,要卖儿子进宫做太监。”
穆玦侧脸望向木桌上放着的几碟糕点,漆眸乌沉。
“三皇子刚死,东厂就搜出谋反的信件和孔家贪墨军饷的证据……”
东厂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
“殿下要我再去打听吗?”
穆玦摇头:“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孔家贪墨军饷,孔家的外孙转眼就死在宴请北狄使臣的宴席上,还挺应景的。”
傍晚,来给他们送饭的人到了,只不过换成了白天守在三皇子灵堂外的内侍。
一天工夫,那个太监就从三皇子的贴身内侍变成了给偏殿送饭的,地位一落千丈,对方堆满横肉的脸上布满愤恨阴鸷。
夏明接过了食盒,一打开一股馊味扑面。
“这怎么可能是送给六殿下吃的?这饭菜都馊了好几天了吧,王保平,你是不是故意——”
“贱种吃馊饭,还想吃什么?”
穆玦抬手示意夏明不要跟对方争执:“把饭倒了。”
夏明剜了王保平一眼,拿着食盒往墙边走,王保平讥笑几声。
“今天倒了,明儿个还是我给你们送饭呢,我看你们几时把馊饭咽下去,晦气的东西,三殿下就是沾了你们的晦气,才——”
穆玦一手支着下颌,手肘撑在木桌上,袖袍下露出一截纤瘦白皙的手腕。
他注视着夏明把那盒馊饭倒在墙边。
“那这盒馊饭,就祭奠三皇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够王保平听见。
对方勃然大怒:“贱种你说什么?!”
“一个谋逆的庶人,除了馊饭还想吃什么?”
穆玦桃花眼勾了一丝笑,墨色的眼瞳在傍晚黯淡的暮色下还泛着粼粼的光。
“三皇兄已经被贬为庶人,听说尸体被东厂扔去了乱葬岗,孔家的人也死绝了,大概以后都不会有香火供奉……有盒馊饭吃,已经很不错了。”
王保平脸色涨得红紫,怪腔怪调。
“好啊,我看你到时候吃不上东西,怎么跪着求我给你馊饭吃!”
往后一连三天,都是馊了几日的饭菜,有些都已经长出了白毛,打开就是一股恶臭。
显然是王保平故意调换了他们的食物。
穆玦从灵堂里顺来的糕点快吃完了。
夏明跑了一趟御膳房,想叫御膳房换个人给他们送饭,回来时垂头丧气。
“殿下,宫中最近缩减开支,各宫的娘娘、皇子都在御膳房闹,压根没空搭理我……我等晚一些再去一趟,给御膳房的小太监塞点钱,带些吃的回来。”
穆玦颔首,今天难得是晴日,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不远处母妃住的殿室里忽然传出一阵嘶哑的呕吐声。
青年猛地起身朝着殿室里冲去。
地面上一摊打翻了的饭菜,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土黄色糊状洒了一地,几条白蛆在里面快活地蠕动。
他的母妃跪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正在干呕。
“殿,殿下!王保平送来的馊饭我全扔了,绝对没有给丽妃娘娘送过这些东西啊!”
穆玦脸色苍白,跪坐到母妃跟前用袖子给母妃擦拭嘴角,沾了一手的脏污,浸透了手上包裹着的白布条。
掌心没愈合的伤口刺疼起来。
他侧脸看向一旁大开着的窗子,这处殿室的窗子正对着墙,从外面翻进来只需两步就可以走到窗边。
大开的木窗呼啸着冷风。
穆玦扶着母妃站起来。
“是谁给您吃这些的?”
母妃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手里攥着木梳子。
他又问了一遍:“是谁给您吃这些的,是从这扇窗子把东西递进来的吗?”
母妃缓慢地点了点头,还想伸手去地上扒拉那些爬着蛆的糊状。
“我给您送的那些糕点呢?”
穆玦伸手拦母妃,漆眸有些泛红了。
他的母妃似乎很不满有人拦她吃东西,挣扎了几下发现力气不如他,开始凄声尖叫,一边用指甲往他脸上抓。
没有人会有工夫来欺侮一个被关在偏殿,早就被皇帝厌弃遗忘的废妃。
只有王保平,会故意翻墙进来,把他送给母妃吃的糕点换成这些,以此来把主子横死,自己地位一落千丈的恨意发泄到他的身上。
穆玦按住母妃的手:“夏明,把地上的那些清理干净。”
“是,殿下……”
他拖拽着母妃往边上走,母妃尖叫得嗓音干哑,目光一直盯着地上那些逐渐被清理干净的东西,忽然张嘴往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就好像在咬一个蓄意想饿死她的仇人。
穆玦闷哼了一声,他还穿着那身孝衣,白衣上很快洇出了血,开出了大片殷红的花。
“母妃。”青年唇瓣没了血色,勉强弯起一点笑,柔声说,“我晚上就给你送吃的来,好吗?吃好吃的糕点,我们吃好吃的糕点……”
他说第三遍的时候,母妃松了口,在铜镜前坐下安静了下来。
夏明慌乱地要去给他拿药。
穆玦挽起袖子,很深的两排牙印,血珠子汩汩往外冒。
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血的颜色却那样厚重。
穆玦眼尾大片的薄红色,漆眸里一丝水痕也没有。
“……夏明,你去找王保平,跟他说晚上去边上的梅园里,我有事同他说。”
“殿下!这分明就是王保平给丽妃娘娘——”
“我知道。你就说,我请他去梅园是想给他银子,让他以后送些好饭菜来。”
“殿下?!”
穆玦把袖子放下来,歪头眯起眸子。
“去吧。”
梅园是前朝就修建了的,只是这片全是冷僻宫殿,很少有贵人过来,梅园废弃了许多年没有人修剪,里面的梅树早就长得枝节横生。
快到立春时节,红梅开得正盛,夜色深寒,风里还散着清冽的梅花冷香。
早上明明是晴日,晚上天幕却不见月光。
穆玦提着一盏灯,安静在一处井旁等。
夏明很快就领着王保平来了,王保平走在夏明身后,挺着肚子,趾高气扬。
“殿下,王保……王公公来了。”
“我还当六殿下生下来就不用吃饭,贱种特别好活呢。”
王保平走到他面前,侧对着井,绿豆大小的眼睛里闪着讥讽的光。
“早这么识趣,也不用吃几天馊饭对不对?银子呢?”
穆玦从袖子里取出了几颗碎银,王保平瞥了一眼,一把把他手里的银子打翻了。
“就这么点银子,打发叫花子呢?你一个皇子,虽说是个歌伎生的贱种,但怎么着也有点银钱吧?”
穆玦半蹲下身子,去捡那些碎银子。
“我的银钱,都被那些太监们分完了。”
尚服局、内务府、御膳房……每个地方的太监们撕咬一口,落到他手上的银子还能有多少?
王保平嗤笑:“那就把你剩下的银子都拿出来给我。你还不知道吧?我今天给你那个疯了的歌伎母亲送了饭。”
“送的喂猪的泔水,她还吃得津津有味的,哈哈哈哈!如果不想以后天天吃那些,你最好——”
穆玦指了指井边:“好,我把我有的银子都给你——有一锭银子掉在那儿了,我够不着。”
王保平走上前,看到那口井面露迟疑,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没有水,是口枯井,井不深附近又没有井盖,放松下来。
“银子掉哪儿了,在哪儿呢?”
穆玦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拾起了脚边的井绳,上面已经提前绑好了一个活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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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馊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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