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护着

陆世廷的身量修长,握着他的手时,下颌就抵在他松挽着的发髻边,温热的吐息细密地喷洒在了他的耳廓上。

低冷的嗓音里似乎带着若有似无的轻笑。

穆玦的掌心出了潮热的汗。

陆世廷拢他手背的力道并不重,好像他只要稍稍挣扎一下就可以轻易抽手。

但对方带着他的手,将刀尖一寸寸往王保平胸口送的动作又那样不容反抗。

穆玦听到背后太子的惊怒声。

“厂臣?厂臣这是什么意思?!”

在刀尖完全刺入王保平的血肉前,穆玦侧脸闭上了眼睛,一股腥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眉心上,顺着青年清隽的眉骨缓慢滑落,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红痕。

陆世廷松开了他的手,他的掌心里还握着那柄刀。

王保平眼睛暴突,瘫倒在地上,底下蔓延开一摊暗色的血。

“六殿下很适合杀人。”

他睁开眼,看到陆世廷已经退远了,面无表情。太子的神色也平静下来,只是比刚才阴沉许多。

穆玦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血水沾到了他的睫毛,分不清是血模糊了视线,还是心跳声太过刺耳,远处的人脸都变得有些扭曲。

“……罢了,既然厂臣觉得那个太监该死,今日便这样吧。孤乏了,起驾回东宫。”

太子走过他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

语气关切:“等六弟去文华殿读书那日,孤来看你。”

太子的身影在长廊尽头消失,东厂番子悄无声息地把王保平的尸体拖走了,打来一桶水冲刷掉了地上的血迹。

穆玦问东厂番子要了一点水,擦洗脸上的血渍,眸子上的血洗干净了,视线却没有变得清晰。

陆世廷俊美的脸在扭曲后犹如露出獠牙吞吃信徒的邪佛。

“来人,把六殿下送回偏殿。”

他恍然回神,手里的刀乍然掉落在地上,砸在地面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辆马车行驶在宽阔的宫道上。

早已过了宫禁的时辰,周围巡逻的侍卫见马车驶过均恭敬地低头行礼,无人敢上前拦。

马车里铺了厚实的羊绒毯,陆世廷手里拿着一柄长剑,正用绸布擦拭。

一名东厂番子跪在马车里,低声问:“督主,六皇子去文华殿读书的事情,要不要?”

“不必,太子今天既然当众答应了此事,自然会好好请求陛下允准。”

“是。另外属下已经查到了,那些主张和北狄和谈的大臣,大半数都与太子私下会面过,太子也多次在东宫宴请北狄使臣。”

陆世廷眯着凤眸,注视着手里反着寒芒的剑身,慢条斯理。

“咱们大宁这位太子,和他父皇真是一个德性。”

东厂番子低下头:“督主,您今天替六殿下杀了那个小太监,只怕传出去,各位皇子和大臣们都会多心,以为您想扶六殿下……”

“太子最近太不安分了,死了一个三皇子和兵部尚书,叫他以为自己的储君坐得稳了,演兄友弟恭的戏码演到了我面前。”

陆世廷把剑送回了剑鞘,嗓音无波无澜。

“六皇子,一个马上要被送去北狄为质的质子,现在捧高一些也没有什么。”

“督主,若是太子执意和北狄和谈,不如……”东厂番子握住了佩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属下保证把事情办好,叫太子死得无声无息。”

陆世廷勾了勾唇,浅色疏冷的眼瞳映着马车里跳动的烛火,幽寒得不带丝毫温度。

“不,那样太便宜他了。”

穆氏皇族不配在青史上留下什么好名声。

他们那样虚伪的畜牲,把肮脏的丑事全部遮掩得歌舞升平,还弄得朝野上下都当他们是仁君圣子。

他们只能背着骂名去死,顶着玩弄权势、残害骨肉的罪名,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穆玦屈着膝盖侧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树影,额上浮了细密的冷汗。

外面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已经两个时辰了,他辗转反侧,依旧没能入眠。

一闭上眼睛,他脑海里一会儿是那口枯井,王保平被吊在半空,挥舞着手,脸色青紫垂死挣扎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刀尖刺入血肉,鲜血喷溅的腥臭气味。

再或是陆世廷那双冷漠的茶色凤眼,远远地睨着他,像是猫在戏弄爪子上的猎物。

“殿下,殿下?”

穆玦听到夏明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殿下,您是不是也睡不着啊?刚才陆厂督忽然拿着刀朝咱们走过来,吓死奴才了,奴才还当他想……”

“殿下,陆厂督今天帮您杀了王保平,到底想做什么,会不会是?”

夏明压低了声音,有些兴奋。

“奴才听外面的传闻,陆厂督和太子殿下不合,近些时日陛下身体不好,不少皇子都讨好着陆厂督,想要那个位子呢。”

穆玦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被褥边的手。

手上已经重新上了药,换了白布包裹,但还有一阵阵的疼,掌心似乎记住了刀柄的形状,微微弯曲着。

在杀王保平的时候,究竟是陆世廷控制着他的手,他不得不把刀尖刺穿王保平的胸口。

还是他只是借着陆世廷做遮掩,痛痛快快地杀了人呢?

青年漆黑的眸子和夜色融在一起。

“陆厂督要扶持人做傀儡,皇子那么多,怎么会看中我?”

“那些皇子背后都有母族,殿下您……”夏明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奴才失言。”

穆玦没说话。

如果太子真的像朝堂上传言的那样谦和仁厚,立志做个明君,那登基以后必然是容不下阉党和陆世廷的。

陆世廷想挑个无权无势容易操纵的皇子顶替太子登基也很正常。

但……他困惑地想,对方轻描淡写就可以杀了三皇子,把兵部尚书抄家。

东厂番子和锦衣卫中的高手不计其数,如果想杀了太子,大约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吧。

“我没有想过做皇帝。我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读全,不知道大宁的律例,不知道怎么处理朝政,就算陆厂督真的把我扔上皇位,我只会做个昏君。”

他看向夏明。

“……有个昏君的话,就要有更多人被家里卖进宫来做太监了,还是不要了。”

夏明被他逗笑了。

“殿下,您真是……殿下心好,不会是个昏君的。”

穆玦换了话题:“太子今天答应我会去向皇帝求情,让我以后去文华殿读书,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太子殿下真是好人……殿下去了文华殿,内务府那些看人下菜碟的狗东西就不敢再怠慢殿下了。”

“奴才记得殿下小时候,丽妃娘娘就喜欢抱着殿下给殿下念《诗经》。”

穆玦弯了弯唇:“你也就不比我大几岁,怎么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奴才当然记得,奴才那时候都六岁了,殿下那时被丽妃娘娘抱着,生得像观音座下的童子似的,跟我同一批的小太监都想到丽妃娘娘宫里做殿下的贴身内侍呢。”

“母妃她很喜欢读诗书吗?”

“嗯,丽妃娘娘会把一些诗词编成曲子,以前每晚都给殿下唱着哄殿下睡觉,奴才陪在殿下身边,那时也沾了光。”

穆玦翻了个身,呢喃道。

“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呢?”

“两三岁的事情,殿下怎么能记得?丽妃娘娘如果知道殿下能去文华殿读书,肯定很欢喜。”

“你说我每日从文华殿回来,给母妃念一些诗词,母妃的疯症会不会好一些?”

“说不定能好。”夏明打了个哈欠,“殿下……时候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穆玦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小半夜,黎明时被梦魇惊醒了。

洗漱过后,听到御膳房的人在外面和夏明说话,好像是送来了早膳。

揭开食盒,里面竟然放着几盘热气腾腾的枣泥糕,还有两碗冰糖燕窝粥。

几个送早膳的小太监像一夜之间学会了川剧变脸,一改往日冷漠讥诮的神情。

“六殿下,以后您想吃些什么,就叫夏明公公过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早早备好给您送来。这冰糖燕窝粥是早上刚熬的,六殿下尝尝,合不合胃口?”

夏明欢欢喜喜地给他端来了粥,另一份送去了他母妃住的殿室。

穆玦拿勺子搅了一下燕窝粥,粥熬得很稠,香气扑鼻,里面有许多他从没吃过甚至没见过的东西。

“这些……”

“六殿下,之前奴才们也没想到王保平那狗东西竟敢给殿下送馊饭,以后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送饭的小太监赔着笑脸。

“还请六殿下在陆厂督那儿……多替我们美言几句。”

御膳房的人走后,内务府、尚服局……流水的东西都往偏殿送来了。

他们破旧的床铺换成了梨木床,宽大暖和。

送来的被褥全都是羊绒新制的,炭火是不会生烟的银丝炭,还有屏风、桌椅、暖炉、碗筷……

夏明看着来来往往替他们搬东西的小太监,在他身旁乐不可支,小声嘀咕。

“殿下,殿下,我说什么来着?一定是昨晚上的事儿传出去了,现在宫里都知道咱们殿下有陆厂督护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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