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玦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九皇子已经将自己的书箱放到了他刚刚选好的桌案上,然后随手把他带来的笔墨都推下了地。
“这张书案是我的位子,旁边那个也是我伴读的。”
穆玦俯身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挪到了更边上的桌案上。
“那是二皇兄的位子。”
穆玦抿唇,又换了地方。
九皇子坐在桌案边,看着他一张张桌案地换,等他换到最角落的位置,额上出了细密的一层汗,才慢悠悠地说。
“啧,我忘了说了,其实书舍里每张桌案都有人坐了,没有空的位置给你,要不——今天太傅过来授课,你就站着听吧?”
九皇子说完,和身边两个伴读一起嗤嗤笑起来。
穆玦沉默地拿起书箱,放到了书舍角落的地上,然后出门去了。
第一天来文华殿读书,他并不想惹出什么事情,他和其他皇子本来就不一样,其他皇子犯了错最多罚抄几本书,挨一顿板子,但是他要是被抓住错处,说不准这辈子都别想再来读书了。
他从别的殿室里搬了一副桌案过来,书舍没有多大空余,他只能缩着身子坐,连写毛笔字都很难摆开姿势。
九皇子坐在前面,手里倒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在温习,时不时扭头过来看他,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
在文华殿读书的皇子、伴读们陆续来了,看到他大都只侧目了几眼,很快就略过了。
给他们授课的太傅是朝中有名望的大儒,年逾六旬,鬓发花白。
起先是抽问昨天的功课,第一个被叫起来的是九皇子。
对方被叫起来之前,手上还倒拿着书册,跟身边的伴读说话。
“《曲礼》曰,《曲礼》曰……”
穆玦一边在《礼记》里翻找这篇文章,一边抬头去看九皇子。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九皇子憋红的侧脸。
太傅严厉道:“九殿下,《曲礼》曰什么?”
“《曲礼》曰……”
坐在九皇子身边的一个伴读开始悄悄做口型提醒,九皇子斜着眼睛看。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安什么?”
九皇子辨不清楚口型,急得脚在打颤,旁边的伴读也急了——宁朝的规矩,太傅做臣子的不能以下犯上惩罚皇子,所以皇子读不好书,就由伴读替皇子挨手板。
伴读大概是不想挨手板,更夸张地做起了口型:“安定辞,安定辞啊九殿下!”
九皇子结结巴巴:“安……安什么吃?”
“啪”,太傅手里的戒尺拍在了桌案上,想来九皇子应该不是第一次背不出文章了,太傅的神色并没有多么失望。
“九殿下,还请殿下抄三遍《礼记·曲礼》,明日交给老臣。”
九皇子嘀咕了一声“知道了”,慢吞吞坐下来,侧脸看着伴读替他挨板子。
穆玦收回目光的时候,和九皇子的眼神对上了。
“太傅。”九皇子冲他咧嘴笑了一下,有些不怀好意,“太傅,我六皇兄今日第一天来文华殿读书,太傅是不是也该考考他啊。”
太傅皱了一下眉,看向坐在书舍角落里,畏缩在逼仄的桌案后,容貌俊昳,身形清瘦的青年。
大概是在偏殿关了太久,对方身上虽然穿着皇子仪制的衣料,但周身的气度一点儿也没有天潢贵胄的贵气。
“六殿下并未开蒙过,想来也没有读过《礼记》,还是等今日课业结束,臣单独给六殿下讲些简单的文章吧。”
九皇子摆摆手:“太傅,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六皇兄既然能让陆厂督看上,总有些过人之处的,说不准这些文章他早就会背了,是不是,六哥?”
九皇子把“陆厂督”和“过人之处”几个字咬得很重,周围顿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穆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些笑是为了什么。
“那六殿下,这篇文章……你可能看懂讲的是什么?”
穆玦站起身,把手里的书册背过放在了桌案上。
嗓音清朗:“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九皇子的笑僵在了脸上。
青年吐字清楚,断字也毫无问题,几乎没有任何磕绊地背完了一整篇文章。
太傅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六殿下之前学过《礼记》?”
穆玦如实说:“是身边的小太监教的,四书五经读过一些。”
“不错,断句清楚,想来释义也都明白了——九殿下,可是老臣教的不如六殿下身边的小太监,所以您才不愿意好好读书啊?”
九皇子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扭头冷冷瞪了他一眼,没了声音。
午时,侍奉各个皇子的小太监们送来了食盒。
穆玦记得太子说过今天要来文华殿看他读书,特意叫夏明多备了一份,现在不用他特意花银子,御膳房给他送来的饭菜也很丰盛。
青年坐在桌案后安静地用着午膳,一颗石子冷不丁砸在了他的食盒边。
多年来被偏殿的小太监抢饭的经历让穆玦下意识伸手护了一下食盒,像一只警觉的小狼。
砸他石子的九皇子大笑起来:“太子哥哥前些日子带我出宫去玩,路边的乞丐捡到馒头时候的样子就和六哥现在一模一样!”
书舍里的皇子、伴读们半是讥诮半是漠然的眼神直刷刷望了过来,里面还夹杂着难以分辨的嫉恨敌意。
穆玦垂下眼睫,自顾自继续低头吃饭。
九皇子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从小肯定娇宠惯了,看在太子的份上,他可以把对方当做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在胡闹。
九皇子见他一直没有反应,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了几圈,看到他手边放着另一个食盒,又起了兴致。
“六哥又没有伴读,怎么还带了两份午膳?”
那一份是给太子的,说不准太子过一会儿就来了呢?
穆玦怕九皇子把那盒饭菜打落,于是伸手把食盒抱进了怀里。
“你是没长嘴吗?我看你刚刚给太傅背书的时候,嘴皮子不是挺伶俐的吗?”
九皇子大步走过来,坐到了他前边的桌案上。
“说话!”
“衡儿!怎么跟你六皇兄说话的,孤教过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穆玦侧过脸,看到太子站在书舍外,透过半开的窗子在看他们。
青年漆眸亮了亮,想叫一声,但话到了嘴边又有些生涩,于是捧着食盒站起身。
随后就看到九皇子兔子似的蹦跳过去,好像根本没把太子刚才的呵斥放在心上。
“太子哥哥!”九皇子攥着太子的衣袖,孩子气地撒娇,“太子哥哥是不是知道我读书太辛苦了,给我送了好吃的糕点?”
太子温和地笑了,揉了揉九皇子的发顶。
“你啊……母后真是把你宠坏了。孤是给你带了吃的,今天就陪你一起用午膳吧。”
九皇子欢呼一声,拉着太子的袖子去前边落座了。
穆玦眸底的笑黯淡下来,太子经过他身侧的时候,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九皇子表情不满地拽了拽太子的袖子。
“真不是我没学好规矩,是六皇兄他抱着个食盒没有皇子的样子……多丢人。而且父皇之前明明不让他读书,他却在偏殿偷偷跟小太监学过四书五经。”
太子略微诧异地挑眉。
“六弟读过书?”语气隐隐带着几分不明的审视。
穆玦垂在身侧的手局促地攥了攥,轻轻应了一声。
“……读过书也没有什么,其他皇子三五岁就该开蒙了。不过,之前毕竟是父皇下了令,这件事草草揭过,孤也没法向父皇交代。”
太子脸上的笑意依旧和煦,云淡风轻地说。
“来人,把违抗皇命,私自教六皇子读书的小太监带过来,打二十大板后送去皇陵当差。六弟当时年少不知事,受人蛊惑情有可原,就不必罚了。”
书舍外的侍卫拱手应是,很快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穆玦怀里捧着的食盒砸在了书案上,盒盖打翻,里面还温热的饭菜洒落了一桌。
他急切地想走到太子跟前说话。
“太子殿下,是我想要读书的,偏殿里没有书,那个小太监只是用树枝教我写字,您不能罚他——”
穆玦一句话没说完,肩被太子按住了。
冬日午后浅金色的阳光落在青年的眸子里,青年漆黑的眼眸盛满了破碎的光点,脸色苍白如纸,连艳色的唇瓣都有些发白。
太子用力地掐了一下他的肩膀,肩膀处传来了分明的痛觉。
“六弟,孤知道那个小太监跟了你很多年,你有些舍不得也是正常的,但若不罚他,你打算怎样向父皇交代呢?来文华殿读书的机会不容易得到,六弟可别犯糊涂。”
“我可以再也不来文华殿读书!”
穆玦低下头,迅速把桌案上自己的笔墨纸砚往书箱里装。
哑着嗓子重复:“我马上收拾东西回去,再也不来了,我马上收拾东西回去……”
“六弟。”
太子的语气严厉起来。
“你当文华殿是什么地方,你想来读书就来,不想读书就走?这是父皇的旨意!”
几个侍卫拦住了书舍的殿门,把他堵在了狭小的角落里。
一片寂静中,穆玦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好像破败的风箱,里头燃烧的火几乎把他整个人燃成一团火焰。
他恍惚中似乎听到了陆世廷的声音,很远地传来,清冷低沉,像是听到信徒祷告的邪神。
“六殿下,过来。”
陆世廷:来救老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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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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