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呆呆地坐在不透光的屋子里,昏暗的房间看不见他的表情。
月光绕过窗户,连虚虚一层微光都舍不得施舍。
重生的喜悦消失后,前世的记忆纷涌而至,林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胸口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大口大口的呼出几口气,才稍觉好些。
比起林父林母,林初最讨厌的是林冉。
所有人都说林冉乖巧、漂亮、懂事,仿佛世界上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安在他身上,可林初最深的梦魇来自林冉。
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人能顶着一张单纯无害的脸做尽坏事。
他躺在床上不能动,林冉便带着方清泽在他病床前炫耀。
林初从小就喜欢画画,躺在病床上无法看到更多的风景,脑海中的灵感就像他整个人的生命一般慢慢干涸、枯竭。
林冉为此专门费心搜集了一些作品,其中有不少是他认识的朋友画的,他们的作品有的优秀,有的平庸,却拥有着林初这辈子都得不到的自由。
直到闹钟响起,提醒林初该睡觉了,他才从那深深的噩梦一样的记忆里爬出来,起身走到窗口,刷地打开窗户。
夜色浓厚,白天精致错落有致的别墅,夜晚看着像可以吞噬人的怪兽。林初低头看着窗户到草地的距离,二楼不算太高,但几米的距离跳下去一样会骨折。
他想离开林家,堂堂正正的离开。
*
一大早,林家就开始各种忙碌起来,陌生的团队过来,给林冉做造型,再搭上合适的首饰,将林冉打扮得越发精致,像个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少爷。
林父穿着黑色西装,成熟稳重,隐隐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帅气模样,林母一身旗袍,完美的将她的身材勾勒出来,两人从早上起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他们站在林冉旁边,气氛和谐的好像一家人。
直到方家的司机来接人,林父林母带着林冉上车,临上车前林母突然想起什么,问旁边的佣人 :“林初呢?”
订婚在某种意义上就约等于是结婚了,这一大早忙碌,谁也没空去关心林初。
这么一问,年轻的女佣才想起好像从早上起就没有见到林初,连忙说道 :“夫人,初少爷还没起。”
林初是家中独子,按理不该这么叫,但林冉来了,林冉比林初小一岁,在大部分人心里,真正的小少爷是林冉。
林母蹙眉,刚要说不等他了,林初的身份去了订婚宴也怪尴尬的。
旁边的林冉挽着林母的手,摇晃着撒娇 :“舅妈,再等等表哥吧。”
林母无奈地笑笑,朝女佣使了个眼色,女佣刚转身便见匆匆走来的林初,不由怔了怔神。
林初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简单的黑白灰三色,简单典雅,没有太多小巧思,但他本就皮肤白,容貌精致,西装勾勒得他的身形极挺拔,人也更好看了。
林初在家里不如林冉讨喜,但容貌却比林冉强了太多。
女佣稍稍回神,不着痕迹地朝林冉的方向瞟了一眼,同样的白色西装……她自认为足够小心,却还是对上了林冉面无表情看过来的目光,心里狠狠一突。
林冉很快又扬起笑容 :“表哥穿白色真好看。”
林初没说话,在看到门口停着的车时眸子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恐惧,努力克制住想要离车远一点、再远一点的冲动。
失控的汽车狠狠朝他撞击而来,身体无力地被撞飞,大脑一片空白,紧紧攥着的手心几乎感觉到了疼痛,才深呼一口气,轻轻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副驾驶是除了司机外再危险的位置。
后座坐着林父林母和林冉,气氛融洽。
林初手指揪着安全带,几乎是全神贯注的望着前方道路,看的比司机还谨慎,全然没注意后座在说什么。
等到车子停下,林父整理了下衣服,收起在车上时的和蔼,转头对着林初严厉道 :“你就在偏厅负责招待客人,没事少过来主厅。”
说完,仿佛没有看见林初下车后如释重负的脸,转身就进去了。
林初站在太阳底下,直到感觉到了晒才闭了闭眼,进办订婚宴的酒店了。
林家和方家的结合,在B市商界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都说两家这次是强强联合。
办订婚宴的酒店是B市最好的酒店,平时谁想在这里吃饭都得提前预约,今天林家和方家更是大手笔,直接包下了整个酒店,客人不仅可以在宴会厅交际、聊天,累了还可以去楼下休息、娱乐。
偏厅去主厅要经过一条走廊,但主人家都在主厅,偏厅就更显得人少了,虽然食物待遇都是一样的,可即有偏主之分,自然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这点大家心照不宣。
主人家不在,就免不得有人谈论这两家。
林初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
“你们知道吗,方家最初的订婚人选不是现在这位,是一个叫林初的。”后面的人小声议论,声音虽小,却足够周围人听清。
“林初是谁?没听过,林家的亲戚?”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林初才是林家的正牌少爷,现在这位是林方海的外甥。”
“不是亲生的?那他们怎么想的,方家现在这势头,拿外甥去跟方家联姻,脑子没问题吧?”
“说不定是那个林初太平庸,方家看不上呢,你看,大家都知道林家有位少爷叫林冉,谁知道林初是谁。”
“这倒也是,一个长得漂亮又优秀,一个平庸得都拿不出手,我要是方清泽我也选现在这个。”
林初静静听着,那群人很快就揭过这茬,换了新的话题。
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幼儿园的时候班上的老师家长都喜欢别的小朋友,读书时父母总拿他和邻居家的孩子比较,长大了他也不如林冉会讨人喜欢。
没有人会喜欢他。
他也不在乎。
*
主厅的喧闹通过走廊传进了这里,周围人轻松的表情荡然无存,时不时低头看手机,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神色紧张的整理衣服,不时朝主厅那边张望。
主厅,林父与方清泽的父亲陪在一个年轻男人身边,连今天订婚宴的主角都在一旁小心作陪。
在场人却没有一个感到诧异,甚至因为林家和方家的低姿态更加谨小慎微,忍不住在心里琢磨。
一一这燕城的人怎么会过来这里?
特地来参加这场订婚宴?!
思及此,众人看向林方两家的目光饱含深意,那可是来自燕城的贵客,整个华国就属燕城的发展最好,燕城的豪门与B市的豪门那就是大海和池塘的区别,光是他们手底下漏下一点就足够他们吃饱了。
林父和方父怎么会感觉不到背后无数羡慕的眼神,就连这两位心里也在打鼓,林方海望向方父的眼神更加平易近人。
自这两位来自燕城的贵客到来后就不止一次在心里感慨,还好和方家定了亲,这要是方家的身家再涨一涨,说不定就不是林家能攀上的了。
林家与燕城那边的豪门是搭不上关系的,但方家最近据说就跟燕城那边的某个豪门世家谈了合作。大家知道方家搭上了燕城那边的渠道,却没想到燕城那边竟然肯亲自过来参加订婚宴,真是给足了方家面子。
方父心里何尝不得意,他们跟燕城尹家有了合作,在合作之前自然是想尽办法把尹家的人际关系打听清楚了,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可是尹家的少爷。
货真价实的尹家少爷。
未来能够接手尹家产业的!
方父神情越发谨慎了,生怕哪里引得贵客不快 :“尹少爷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到尹晗身后的男人身上,男人长得十分英俊,气度非凡,衣服虽然认不出是什么牌子,但看材质想必也不是什么便宜货。
尹晗猜测韩望秋大概是不想暴露身份的,要不然也不会拉自己过来了,便含糊道 :“朋友。”
方父看似了然地点头,能跟在尹家少爷身边的朋友,恐怕也是哪家的豪门少爷。
方家与尹家有合作,摸不准另一位的具体身份,怕惹得不快,便只殷勤地跟尹晗说话,其他客人也围在四周,看似各自寒暄,实则耳朵早就高高竖起,随时等着进来插话,攀上尹家这颗大树。
上前攀谈的人太多,尹晗脸都快笑僵了,低声问韩望秋 :“你还没找到那个人吗?”
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家里的产业也不关他的事啊,就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一堆人跟他客套。
这宴会厅倒也不算大,但架不住人多,一个一个仔细辨认是要费点时间。
韩望秋失望地摇头 :“没有,他不在这儿。”
尹晗脸上带着笑,心里对韩望秋的无语都快要变成弹幕发射出来了。
从飞机落地后,韩望秋就一刻不停的联系了韩家在这边的公司,让他们帮助找人,医院、各种十字路口,还着重让他们注意任何有可能发生车祸的地方。
但B市太大了,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尹晗不解道 :“你为什么不拿张照片给他们对比着找呢,要不然他们怎么知道有没有找对?”
韩望秋怔了怔,有些出神,几秒钟后才说 :“我没有他的照片。”
“走吧。”韩望秋最后扫了一眼大厅,转身毫不犹豫地往门口走。
他心里着急,却丝毫不意外。
上辈子那个人是从医院跑出来,在一个十字路口出的车祸,想也知道不会在这里。
尹晗耸耸肩,也不管周围人怎么想,跟在身后就要走。
方家人顿时慌了,不明白这尹家少爷怎么突然要走,是不是自己哪里惹得对方不快。
正在这时,那走在前方的男人蓦地朝偏厅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在某一点上骤然定住了。
*
林初没有去主厅那边凑热闹,但那边的动静还是传到了这里来,随意聊天的宾客变得紧张起来。
似乎是有来自燕城的大人物来了?
他心无旁骛地吃着盘子里精致的蛋糕,酒店的糕点都做的很小巧,几口一个就没有了。
周围人一窝蜂拥去主厅,偏厅只剩下几个人,林初也不在乎,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人太多,像林初这样只顾着吃的就会像个“异类”。
上辈子他躺在医院病床上不知年月,靠着营养液和医院清汤寡水的食物苟活,蛋糕的味道只存在于记忆里。
一连吃了好几个,林初终于感觉到了腻,拿过桌上放着的香槟轻轻抿一口解腻,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刚好看到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一大群人在朝着这里走来。
他只多看了两秒,就淡然地收回了视线。
走廊很长,林初扫过来的一眼让韩望秋以为是在看他,刹那间,他的心如擂鼓,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正要确认,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方家林家被韩望秋和尹晗搞懵了,看着他们要走,心里惶惶不安,还没等他们想法留下人,就见那位跟在尹少爷身边的男人大步流星地往偏厅去。
方父挡在韩望秋面前,神情焦急不安 :“两位……少爷这是要去偏厅吗?偏厅和主厅差不多,要不咱们还是移步去主厅吧?”
哪有让贵客去偏厅的道理?若是传出去惹得燕城尹家不高兴了,那他们的合作……
说罢,方父暗暗给在人群中的方清泽和林冉使眼色,林冉向来聪明,不用方父暗示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林冉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今天被专人精心打扮过,一走动就自然的与别人区别开来,脸上挂着乖巧的笑,眼眸中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两位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尹晗把注意力从韩望秋身上分出一点给他,这一分就有点意外了。
别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多多少少都会带着点畏惧,以及竭力掩饰的贪婪,却很少有像他这样只是单纯的疑问。
“和你有关系吗?”
他清清嗓子,还没说话,话就梗在嗓子眼里,惊讶地看着韩望秋,待他发现韩望秋几乎将厌恶表现在脸上时,更是惊得睁大眼。
韩望秋平时虽不一板一眼,可像他们这种家庭,怎么样也被熏陶出一身优雅气质了,很少会这么直白的把讨厌写在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韩望秋像是很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果然,林冉脸色变了变,怯怯地看了韩望秋一眼,脑袋低垂,微蹙的眉头好似都在难过。
韩望秋的视线却瞥都没有瞥一眼,一直看向大厅三三两两的人,在找着什么。
林初目光落在餐桌上摆放的布丁上,布丁软软的,在宴会厅璀璨的金色光束下Q弹无比,肚子已经有了暴涨感,食欲却没有得到抑制。
林初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手刚伸出去,倏然发现,周遭传来一阵脚步声。
偏厅挤满了人,他的眼前多了一个人。
面前的人五官锋利又立体,眼尾上挑,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感,瞳孔极黑,妥帖的西装勾勒出他的窄腰长腿。
林初疑惑地抬眸。
男人气质优雅,漆黑深邃的眼眸落在他身上,语气里莫名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 :“找到你了。”
“你是……?”林初有点吃惊,眼前的男人像是认识他似的,眼里的疑惑在扫到男人身边的林冉时瞬间了然,心中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样的场景林初十分熟悉,他不止一次的面对过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恶意。
他们天然的站在林冉那边,对林初口出恶言,这人比起旁人来说没什么区别……顶多就是好看了很多。
或许又是一位林冉的拥护者。
林初面无表情,冷眼看着男人手臂抬起。
是要动手的征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入肉里,感觉到疼了才堪堪压下心底翻涌的屈辱恨意。
他做好了抵御伤害的准备,甚至不需要他多警惕,在男人向他靠近的那一刻身体的抵抗功能就本能升起。
男人抬起手,林初颤抖地闭上眼睛,想象中的疾风并没有到来。
林初迟钝地想,直到感觉到唇瓣上传来的触感,后知后觉地睁眼。
男人抬起手在他殷红的唇角轻轻擦拭。
微凉的手指轻触上滚烫的脸颊,林初下意识眨了一下眼,卷翘的睫毛犹如蝴蝶振翅。
男人从他唇角移开的大拇指上带着一点奶油。
林初盯着那点碍眼的奶油,难得怔了怔,眼里的冰冷慢慢散去,露出一丝惘然。
熟悉的甜腻嗓音突然响起,林冉小心翼翼地看着林初,轻咬了下唇 :“表哥跟这位……客人是认识的吗?”
他不敢看韩望秋,对他的害怕明晃晃写在脸上,在场人不会觉得他作为主人无理,更多的是对那位不知姓名的贵客的疑惑。
那位贵客看着气质非凡,矜持有礼,想也知道出身高贵,可不久前才将厌恶摆在脸上,半点没有豪门的风度。
林初转过头,却不说话,事实上他现在也在疑惑。
尹晗好奇地跟过来,心里猫抓似的痒,他要是再看不出来韩望秋要找的人就是面前站着的青年,他的眼睛干脆捐了算了。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韩望秋用侍应生托盘里的洁白方巾擦干净手,眼神锁定在林初身上,像捕猎者见到猎物,忽地抓住了林初的手腕,一言不发拉着人往外走。
林初万万没想到男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拉走他,不停的挣扎,纤细的手腕被男人的手掌心握的紧紧的,根本挣脱不开。
“放,放开。”浓浓的屈辱感再次浮上心头,哪怕是上辈子林冉对他做的事也是精神上的折磨,哪里会像这个男人一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要“绑架”他。
林初狠狠甩开韩望秋的手,全身应激一般地剧烈颤抖起来,抬起手“啪”地打了男人一巴掌。
在场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呆呆地看着手被打的韩望秋。
一一那可是来自燕城的贵客!
他怎么敢的?!
方家人不傻,当然不会认为能跟在尹晗身边的人会是什么泛泛之辈,惴惴不安地看了眼震惊的尹晗,心里快要恨死林初了。
这林初怎么还有脸出现,他为什么不永远消失?!
而林父直接呆在原地,下一秒猛地上前几步,抬手狠狠朝林初扇去,力道大的带起了一股凌厉的掌风。
林初对上林父暴怒的模样时,应激反应加剧,嘴唇微张急促地喘着气。
眼看那道带着掌风的手即将落在他身上。
林父的手在半空中被人紧紧握住,林父愤怒地瞪过去,怒火中烧 :“我教训我不成器的儿子,谁敢拦一一”
那个拦字因为说话人的惊恐变得扭曲起来,徒然提高的声音尖锐难听,像一只濒死的鸭子在死亡前发出最后一声悲鸣时被人掐住了脖子。
林初的心脏猛地跳了跳,不可抑制地朝那只手的主人看去。
韩望秋抓着林父的手,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的手骨捏碎,眼神凶恶无比,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是出自豪门的贵公子,更像一匹未经驯化的狼。
他回头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林初,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在未来商界呼风唤雨的韩二爷,心底最深的梦魇来自于一篇新闻报道,B市的一处医院着火,那个幼年时见过一面的青年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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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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