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对他这种态度很不适应,但毕竟是要求他出去做菜,那几道菜除了姜汀州没有人能做得出来。
性格软弱一些的副主厨平时对他还算尊重,于是出来打圆场,说着是该喝点温水身上更舒服,他再去找些药来,先出去烧水了。
但姜汀州没停,他又把头顶的毛巾拿了下来,一把扔给了大堂经理。
“你也别闲着,去给我换块新的毛巾,”他道,“干净的,浸了水但是不能太湿,备用都也准备好,再给我找身干净衣服过来。”
惊疑不定的大堂经理先是看了一眼店长,但靠在那里病恹恹的姜汀州的眼神望过来,他还有点害怕,往后退了一步。
“你去吧,”杨店长咬牙道,“再拿点退烧药过来,店里有的都给他拿过来,再加上物理降温可能有点作用,你也顺便给我拿块干净毛巾,快点,时间来不及了。”
于是大堂经理也赶紧出去了。
店长刚刚拿纸巾擦完脸上身上的冷水,但姜汀州也没让他停下来:“你杵在我面前干什么?先去让厨房那边备菜,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吗?”
杨店长本来憋着气,现在一看这意思是松口了,问道:“汀州啊,你这是同意去做菜了?”
姜汀州靠在那里望着他,勾着嘴角哼笑了一下。
只要他没说不行,按杨店长的理解那就是可以。
在他的印象里,只要不停地给姜汀州压力,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于是杨店长迅速忽略了他身上所有的异常,打蛇随棍上给他提要求:“这次来的人多,那几道招牌菜都要做的,你可得比以前都要上心,知道吗?”
“好啊,”姜汀州慢吞吞伸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咳了几声,哑着嗓子开口,“除了酿江山那几道得奖的,还有店里最受欢迎的那道鲜春煲,还得加上我刚刚研究出来的蜜莲子的点心,我至少得亲自做个五六道菜,给这些贵客来个别人都没有的新鲜吃头,你觉得怎么样?”
杨店长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不对劲,他这样一提,光想起那让人魂牵梦绕的滋味了。
蜜莲子甜而不腻,酿江山鲜香十足,鲜春煲是姜汀州根据腌笃鲜改良的一款菜,不知道他是怎么琢磨的,就这样简单家常的一道菜都能出奇出彩,热气腾腾,一直都很受店里欢迎。
今天下着小雨,刚好适合来这样一锅热乎乎带着乡野味道的菜,非常应景。
“好哇,”他越想越觉得真不错,真给自己长面子,高兴之余几乎要把姜汀州生病的事情都忘了,“我觉得他们肯定非常满意!”
“那还等什么呢?”
要不是没力气,姜汀州简直要伸手给他鼓鼓掌了:“你赶紧让厨房那边去准备吧。”
杨店长忙不迭的出去了,三个人这样陆陆续续一走,小休息间一下就空了。
姜汀州当即从床上坐了起来,从衣柜里拿了自己的旧外套,摸了摸口袋,确定钱包和手机都在里面,然后推门出去,但不是去厨房,他脚步一转,朝着后面去了,走廊一拐角,便是室外的防火楼梯。
宫宴的老店在永青市老城区最好的地方之一,隔壁就是人民公园,靠着永青湖畔,像个园林一样,亭台楼榭,占了一千多平的地方。
现在正是春雨霏霏,倘若坐在宫宴老店里面靠窗的位置,便能看见细雨迷蒙之下,永青湖畔杨柳依依碧色连波,是价值千金的好风光。
但如今姜汀州仅戴着外套的帽子走进雨里,发烧的身体只觉得忽冷忽热,走路都是打飘的,这姜家的富贵如今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从小花园走过后门出去,走几百米便是公园的出口,就那么一会儿,他的鞋就已经踩湿了,脚趾冰冷,好不容易打到了的士去最近的医院,因为下雨关着车窗,司机不舍得开空调,车厢里潮湿哄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更让他觉得头痛。
无数的感受不断在提醒他,这令人痛苦的重生事实。
——他数十年来奋斗得来的姜氏,他的库里南和迈巴赫、贴身秘书和私人医生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甚至连生气大骂老天爷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要是留在宫宴面对那三个傻逼,或是倒在外面的雨里,都只会让他更加难受,姜汀州还是硬撑着到了医院。
人民医院里人挤人,他一个人挂了号,医生给他量了温度,发现他已经烧到三十九度五了,浑身发烫,直接被建议住院,办住院的时候护士看他病成这样一个人过来都十分惊讶,让他留一个紧急联系人,姜汀州想了半天,道:“不留行不行?”
听到这样的问题,他头痛更甚。
护士诧异:“那你现在这种情况需要人照顾啊,总得留个家属的电话通知他们过来。”
姜汀州当即拒绝,犹豫都不带犹豫的:“不找家属,没有家属。”
他对自己的家人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护士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些同情,又接着建议道:“万一你身体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们也得联系人才行,嗯,你在本地有女朋友吗?或者其他有时间能过来的朋友也行。”
姜汀州刚想说自己单身,本地没有什么朋友,但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现在二十二岁,不是三十二岁,并不是单身,没有女朋友,倒是有一个刚交往不久的男朋友。
姜汀州就谈过这一场恋爱,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八岁,整整六年,他和男朋友陆白屿在一起的时间节点很特殊,刚好是16年春节后不久,姜汀州拿到比赛冠军的时候就鼓起勇气和对方表白了。
他想到这段关系更是脑仁突突地疼,张了张嘴,半天也没回答出来,突然往后一仰,晕了过去。
护士吓了一跳,一下就站了起来,但眼前的病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幸好医院人多,旁边的人搭了把手,才把他扶起来。
姜汀州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叹道:“这么年轻,可怜哦……”
在重生之前,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的,不会有谁觉得姜汀州可怜。
姜总并不需要什么亲属和恋人,不用开口就有大把人鞍前马后地照顾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一个人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又回到了那个不怎么讨人喜欢,拼命努力到熬进医院也没人关心的噩梦一样的时候。
姜汀州心情差到极致。
他一直觉得老天爷对自己有着深深的恶意,从一开始到现在。
姜汀州本是姜家的独生子,当时的姜氏虽然没有现在这么有钱,但宫宴餐厅小有名气,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富裕的家庭,偏偏他五岁时走失,一场大病之后什么都忘了,人生也由此截然不同。
他被屠夫捡到并养大,能拿动刀的时候就继承了养父宰猪的手艺好自食其力,养父家徒四壁,懒惰酗酒,毫无责任心,他只好从小就四处打工,生活艰难,差点成了九年义务制教育的漏网之鱼。
而姜柚却因他的走失被家里领养,代替他在富裕的姜家长大,像个小王子,礼貌得体,聪明优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带着微笑声音软软的管他叫哥哥,那真是一副人畜无害谁见了都爱的样子。
很巧,他们两个同岁,甚至同一个生日,姜柚只比他晚一个小时出生。
姜汀州之前过着那样艰难困苦的生活,哪里见过像姜柚这样光彩夺目的天仙,彼时家里父母收了消息正从外地赶回来的,是姜柚主动带他去洗漱换衣服,听管家说,弟弟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他。
姜汀州感动不已,觉得自己苦尽甘来,一脚踏进了天堂,他在洗完澡出来,又换了新衣服去见父母。
妈妈反应倒是正常,像是已经在外面哭过,眼圈都是红的,浑身微微颤抖,远远看见他就已经落下泪来,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过了一段时间才走上前来,仔细看着他的眉眼,之后便大哭不止。
父亲倒是镇静许多,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但在打量了姜汀州之后,便皱着眉头问他:“你……你怎么穿小柚的衣服?这是陆家之前特意给他定的礼物,宴会他要穿的,你穿这个不合适。”
那个时候姜汀州还不知道“陆家”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这是姜家最为重要的靠山,但他听得出父亲语气中的尊重和谄媚,以及他有点奇怪的关注点。
他脑子一下清醒了几分。
低头一看,这件衣服确实娇贵,之前没有穿过,姜汀州的身形比姜柚要大一些,这昂贵私人定制的衣服是量体裁衣,撑一撑就变形了,不能再穿去正式场合了。
他低头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姜柚。
“爸,算了,哥哥不是故意的,”这个时候,姜柚走上前来,叹了口气,“这件事还得怪我,是我东西太多了,我那个新的房间不太能放得下,一些衣服就放在旁边衣柜里,哥哥或许是看着喜欢才穿上了,也有可能是一不小心拿错了,他不知道的。”
他看起来十分大度,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倒显得姜汀州不问自取,没有教养。
姜父皱了皱眉头,道:“汀州,你既然回了家,不能把外面的坏习惯带回来,要讲规矩,想拿什么东西都要说一声,更不要随便拿弟弟的东西。”
他还记得姜柚那时背对着父母看自己的眼神,让姜汀州一下从飘飘然的梦里清醒起来。
彼时的姜柚年纪还小,还没有以后那种坑人的时候脸色变都不变的心性,他也不会想到姜汀州看似手足无措懵懵懂懂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格。
“这件事确实不能怪我,”姜汀州当即直言怼他,“我出了卫生间这衣服就放在那里,我以为是给我的就穿了。第一,如果这件衣服真的那么重要,你搬东西应该先搬这件才对,你反而留下来了。第二,我根本没有开过衣柜,也没有拿过任何东西,但房间里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怎么这么就漏了这么一件衣服?你的新房间有小到一件衣服都放不下吗?”
姜汀州彼时的性格还很轴,觉得谁是谁非要定个分明,如果是冤枉了他就得道歉。
姜柚反应很快,泫然欲泣委委屈屈说了声对不起,说自己匆忙搬房间所以忘了,并不是有意的,但姜汀州觉得这根本没有道理,扯着姜柚非要他把事情说清楚。
谁知,在争执过程中,姜柚一下栽倒,头磕在茶几上,甚至磕出血来,显得是姜汀州故意推他一样。
最后被父亲骂得理不饶人鲁莽冲动的却是姜汀州,就连温柔的母亲也来劝他别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姜汀州自那之后便认识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死绿茶这种生物,这个好不容易回到的家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幸福温暖。
他们并不是亲生的兄弟,甚至在姜汀州回来之前,许多不明内情的外人都不知道原来姜柚是领养的,姜家一直对外宣称,原来就是双胞胎,只是走丢了一个。
姜汀州一回来,两人根本不像双胞胎,亲生和领养的这个事实完全被挑破,姜柚的处境尴尬,自然是恨他讨厌他的,从一开始就想把他逼走。
这小绿茶在家里不遗余力地挑拨他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在学校也让转学的姜汀州孤立无援,家里父亲喜欢姜柚,亲戚们便也偏向他,管家和家里都佣人们更是看着姜柚长大,学校里是姜柚的同学朋友,他甚至还有粉丝——彼时的姜柚在电视台做一档美食节目,他是常驻嘉宾。
姜母倒是唯一一个不怎么偏心的人,但她柔柔弱弱,身体也差,是莬丝花一样的性格,帮不上忙,实在改变不了什么。
这么多年的感情和培养,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姜汀州凭着血缘就能弥补的。
姜汀州明明是经历更可怜的那一个,但他确实没有姜柚讨人喜欢,也不如他会耍心眼子,刚回来的时候,他性格太过直来直去,不会转圜,无法应对得当,在学校跟不上课程,成绩很久都是垫底的,更是在姜家的圈子里格格不入。
特别是姜父,从第一次见面便知道,他更喜欢由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更加体面的人缘很好的姜柚。
姜汀州又长了一副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他其实是很好看的,挑着父母的优点长的,五官很艳丽,艳丽得有些攻击性了,抬起头来看人眼神像是小豹子一样,可惜的是,他那时候脸颊有一道没消的疤痕,很明显,从眼角到嘴角,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加狰狞。
那是他和高年级的同学打架留下来的,融合成了一种很有攻击性的野性,一看就不好惹,这道伤疤过了两三年才渐渐消掉了痕迹,让他一直看起来像个小混混。
各种无形和有形的排挤与区别对待让姜汀州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比没回姜家之前的穷苦还要让人煎熬。
直到他在十七岁之时,和姜柚的一次冲突爆发剧烈,忍无可忍的姜汀州打断了姜柚的鼻梁,被拘留,面临被学校劝退无缘高考,人生仿佛就这样被断送了。
他不得不从这样的绝望之中生出奋斗的希望来。
——姜柚得来的一切本应该是属于他姜汀州的,凭什么要被这样冤枉欺负?
姜汀州是不信命不认命的人,在养父家苦成那样都能挣扎向上,更不觉得自己会比任何人差,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是这样的境地。
他立志这辈子一定要和姜柚争个上下高低,不死不休。
他退学之后,经人引荐见了王大师傅,那是国内有名的国宴厨师,大师傅见他十分有天赋,收他做了关门弟子,悉心培养,寄予厚望。
姜父厨艺一般,平时的心思在于公司的管理管理,姜柚也循着姜父的路子,做菜参加节目更多是为了作秀,但姜汀州不一样。
王大师傅夸过他,没见过天赋比他更好更努力的孩子。
姜汀州十分努力,把师傅的本事学到了手,十九岁的时候就进了姜家餐厅,从后厨最基础的岗位做起,二十二岁便做了当家的主厨。
此时正是他和姜柚竞争白热化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明里暗里争了好几年了,这一段时间又是极度关键的时期。
姜柚的能力是很强的,这一点无法否认,否则不会纠缠了这么久,姜汀州刚开始的好几年一直被他压着打。
姜柚商业嗅觉非常敏锐,很早就开始打造网红人设,做的那些菜未必好吃,但是拍得好看,他又长得漂亮,人和菜一样秀色可餐,在如今自媒体刚刚兴起的时候,就已经是美食赛道的头部网红,粉丝量破了千万。
他如今已经开始琢磨流量变现,去年便在姜氏打造了新的餐厅线“香蕴半岛”。
比起吃尽苦头的姜汀州,姜柚是如此顺利,像是被老天爷特别眷顾的一般,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
不像“宫宴”是传统的中式风,他走的是国际化奢侈品风格,捏着大笔的投资,花了大价钱装修,各方面审美都是顶级的,随手一拍就很好看,靠着餐厅环境和各种服务就火了一把,服务员都是帅哥美女,菜色主打的是全球顶尖食材,价格也是高到离谱,菜色贵上天但是极难预约,成了出了名的网红店,刚开业不到一年,流水就直逼宫宴老店,甚至一度超越。
姜汀州从来不否认姜柚这个死对头的能力,但他始终觉得这种凭借流量和噱头弄出来的东西不长久。
像餐厅这种实业,可以利用网络的力量,却不能长久地依赖,还是稳扎稳打的好。
他坚持践行着自己的理念,亦在这个时候成了宫宴的主厨,两个人实际已经成了姜氏的中层管理之一,由此,在去年年底,姜父就定下规则。
——以宫宴老店和香蕴半岛第一季度的流水高低为评价标准,姜汀州和姜柚做比较,赢了的那个便做姜氏新的副总。
同为二十二岁的姜氏“兄弟”如今的比较不再是小打小闹,是对公司发展的路线之争,更是争夺姜氏继承人的第一步。
说起来好笑,姜汀州之前有段时间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生在一本小说世界,姜柚就是那个万人迷主角,几乎谁都喜欢他,他做什么都可以轻易成功。
而自己,就像是那个万人嫌对照组。
他上辈子如此拼命,哪怕发烧都要上去做菜是因为在这一次比拼上,总算不是被姜柚压着打,可以有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比较了,这机会对他来说是如此珍贵,好像他为此怎么付出都不为过。
姜汀州总想证明,世界上没有什么注定的主角,只要自己足够努力,那他也可以做到。
但谁能想到,他怀揣着希望拼到最后,最终还是为姜柚做了嫁衣裳。
姜父那个时候已经中风偏瘫了,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姜母一向身体不好,他车祸一死,得到一切的人仍是老天爷的宠儿姜柚。
他证明来证明去,不知道证明了个什么东西。
姜汀州想到这里,再次被气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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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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