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学特别普通,坐落在十八线小县城的一个山头里。当时是怎么选到这的我至今也不清楚,六个档案抓阄填,最后还是高三班主任把我揍一顿,捏了把冷汗滑到了这个地方。
老师问我想学什么专业。我说我想搞钱还债。
他说这样的话我应该选经济学,毕业后可以去银行卖保险,实在不济了自己存钱还能学点理财知识。
尽管我当时银行卡里一粒米也没有,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可想而知,我们学校的学生大都是我这样的——纯傻的低级牛马。
但林顾是个意外。
开学那天格外闷,太阳晒到皮肤上**辣的疼。我没有行李,最先到寝室,买完各种生活用品后和另外两个室友相互打招呼。
这所老旧学校正巧那年男寝全体翻新,我们宿舍是标准的上床下桌四人间,两个室友都住我对面,一个叫姚远带着眼睛特别腼腆,一个叫许凯文胖乎乎的一说话就挠头。
我们仨一对视就傻笑,额头闷得汗涔涔的,倒不是有多尴尬,只因宿舍里新装的空调还没统一供电。
当时新生群里闹的沸沸扬扬,说我们届来了个大神,家里直接捐了整个学校的空调,翻新了各种生活设施。
我们仨还正吹着风扇的热风猜测是何方神圣,下一秒林顾就破门而入,紧接着就听见空调滴的一声启动。
什么叫蓬荜生辉,不会比当时的我们更有体验了。
林顾像是和我们隔了一个次元,他单肩背着书包低头阴沉着脸拽进来,身形、颜值、衣品哪哪都好看到让我们丝毫不敢有交流**。
他把书包暴力扔床上,许是我床位与他邻近,他抬头与我对视,剑眉星目不知怎么就狞在一起,阴沉暴戾。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下一秒宿舍里就突兀地响起一阵梨花带雨的哭声。
男寝除了宿管阿姨是不许女士入内的,所以我们都愣怔住了。
“艹!滚出去。”
“林顾,你别为了置气委屈自己。”
“滚!”
我们三个吃瓜的哪见过这种阵势,瑟瑟发抖不敢出声,默默退出寝室。
“别逼我扇你。”
我被两个室友拥着离开时听见了林顾低吼,瞬间顿住了脚步,想往回看,被室友硬生生拉扯离开。
心里闷闷的,不知道寝室里发生了什么,我皱眉往门上盯,也盯不出花来。没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有两个保镖似的人员携着被褥换洗盆之类的用品进宿舍,下一秒连人带东西全被横七竖八扔出来。
室友们更不敢进去了,开学第一天就嚷嚷要换寝,他俩拉我直接下楼回避,说要等寝室打完仗再进去。
我心情也跟着厚重起来,皱眉时不时往楼梯口瞅。等了一会儿,看见林顾无视所有人低头下楼离开,我探头往回看。
那是我第一次与阿姨对视,她穿着精致的小香风套装,单肩斜挎着奢侈品包包,一头栗色的卷发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格外显年轻,看着也就像刚出社会历练的学姐。
我看她的一眼,她正抹眼泪,把被泪痕黏住的发丝往后剥。红晕的桃花眼破碎不堪,委屈时的褶皱还是能看出岁月的洗礼。她与我们对视,略显慌张,匆匆离开。
我没料到还会再见到阿姨,她下午再来时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说让我们多多照顾林顾,讲他原先成绩多好性格多好,受了刺激才变成这样,让我们多多体谅。
姚远听到成绩下意识冷哼一声,许文凯对红包显然不如零食上心,我替他俩把钱退回去。阿姨盯着我,泪水一股一股地涌上来。
别哭啊。
我心里发酸,慌里慌张摸索衣兜,也拿不出一张像样的擦泪纸。紧张不知所措间,她越哭越抽噎,说不知道该怎么和林顾相处,林顾多么多么恨她、她怎么做都做不好巴拉巴拉的。她说天底下哪有母子不连心的。
是啊,天底下哪有母子不连心的。
我在右手的蚊子包上划着十字,向林顾倒鸡汤。他说我再不闭嘴就把我扔湖里。
啪!我又打死个蚊子。
校园依山而建,到处都是石头,但土少。建教学楼时挖了大坑,为了水土平衡造成了人工湖。校方又怕有人轻生,湖里的水深只有一米。
林顾把我扔下去也只能喂喂蚊子,我们学校就是这么憋屈。
啪!
林顾开学一个月把所有人都折腾了个遍。校长、辅导员、班长、宿管阿姨都纷纷来加我微信,常常三更半夜问我人在哪。阿姨更是全天候24小时联系我,哭着让我给她儿子传话。
好累啊。
我盯着下弦月渐渐西移,恍如昨日。时间悄无声息从眼前溜走,除了蚊子一切都在安眠。
林顾晚上不睡觉,一坐就在湖边坐半夜,要死不死,表演型人格。
凉秋的蟋蟀在我手机电灯下休息,我看见坐在石头边的林顾背后有一只菜花蛇爬过,偷偷的,没告诉他。
我感觉阿姨太敏感了,这人怎么看着都没有寻死倾向。
我又照常向林顾复述阿姨今天给他寄了什么东西,向他说了什么话,快放假了问他回不回家。林顾照常想把我按进湖里。
一切照旧中菜花蛇爬进后山。
那年国庆和中秋撞了个满怀,格外热闹,虽然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阿姨倒是给我寄了团圆月饼礼盒,搞得我也是她儿子一样。
我坐山头看着十五的月亮给林顾分月饼,他不吃。我告诉他还有蟹黄酥,阿姨说如果你不吃就全给我吃。
他冷嘲热讽,说我下贱。
我说我早就没妈了,没机会吃。
他怔了一下,说他也没有,我一直以为他在说恨话。到底什么血海深仇至于这么刻骨铭心地恨自己亲生母亲?
这问题我问过他很多遍,林顾每回都让我滚。
中秋那天我吃完所有礼盒点心倒真准备滚了。我告诉林顾我找到了家教兼职,以后没时间陪他半夜喂蚊子,让他真有想法就今天从山上跳下去,别让阿姨整天提心吊胆。
林顾站起来,我也紧张地站起来。但他只是转回来看着我,柔情似水的月光撒在他脸上,渡了层皎洁。
林顾离我越来越近,浓郁的睫毛随着低头下垂,还在逐渐逼近我。
要干嘛?揍我?还是去寻死?我正等他下一步动作,他只是撞了一下我肩膀,从我身旁路过,走回了校园林荫大道。
他真怂,早知道早点威胁他了。
假期过后,林顾逐渐像个正常人一样,不过他一直独来独往的,不和人说话,和正常人反着作息。
一般我们寝室人都不主动招惹他,林顾脾气超级暴躁,这一点也是受刺激后形成的?
你对他好他也不领情。
冬季作息的一个早八,林顾没去上必修课被点名,很正常。他一天四次签到都被记旷课,也很正常。但我们晚休回寝时,发现他在床上躺着,这就不正常了。
我们仨石头剪刀布,我输了,敲了敲他床缘,发现他晕过去了,着急忙慌要把他抬下床,刚抚上他脖子,林顾就睁眼醒了。
他说他低血糖犯了,我们仨又手忙脚乱找糖给他吃,吃完糖他脸色苍白说自己饿了。
晚上十点半,学校门禁不许学生无故进出,没饭吃。许凯文把他囤的零食都堆给林顾,我把桌位上大功率电器全部关掉,让姚远站门口望着风,我拿出电饭锅给林顾偷偷煮碗粥。
我辛辛苦苦忙活大半天,诚诚恳恳端给他。
林大少爷皱眉喝一口:“你是给米饭看片了吗?这么硬。”
……
我从小到大煮过上千次饭,第一次得到如此恶劣的差评。我自己尝了尝,想打他,让姚远和许凯文尝了尝,更想打他。
那一晚是我们寝室最具有活人气息的一晚,林顾吵不过我们,邻天就带我们仨去了学校所在城市最顶级的饭店吃了顿饭。
我们仨终于不说话了……
再改天,林顾甚至把我囤的米给换了,又把我的电饭锅换了,没过几天他出资向上申请在宿舍楼建了个自助厨房……
贫穷限制我们想象力,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以后我们宿舍很少去学校食堂吃饭,当然林顾根本就没进去过。往往都是我做饭,姚远和许凯文掏钱吃,食材是林顾送的,但他一开始不吃。
我怎能好意思让金主饿肚子,只要林顾回寝我一定兴致冲冲贴上去给他做饭让他试菜。倒不是多尊重林顾,只是他的每一次嫌弃总能激起我强烈的胜负欲,我倒要看看做得多好才能达到大厨的水平。
林顾起初特嫌弃我,见我就躲,一回寝看见我们吃饭就戴上口罩。后来被我折腾烦了,总算愿意吃两口,再后来被我摸清了他的喜好,终于认可了我优秀的厨艺。
再后来,林顾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不过这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大学生活四年,林大少爷就与我们磨合了四年,直到最后毕业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认可我们。有时候他阴晴不定,别人很难跟上他的脑回路。
我有一段时间自认为没招没惹他,但他总和我过不去。大二下学期高考月,我家教兼职断了,手里缺钱就盯上了动漫社的人偶兼职。
当时我在校外出租房区遍地找工作,正犹豫要不要撕掉一马桶保洁的招聘广告,旁边的垃圾桶晃动了一下,里面扔着的大型小熊人偶唰一下站了起来,道路两旁的行人被吓得仓皇逃窜。
小熊朝我递出一朵塑料玫瑰花,我淡定问他一天能挣多少钱。于是我很快就被动漫社社长聘用了,在动漫节出女装cos,一天一百,一共三天。
男生的腿要比女生的更直一些,为了吸引眼球,后台服装部给我选的都是穿丝袜略有暴露的角色。我只需登着恨天高来回在场地走动与观众比心互动就好,不是什么辛苦活计。
只不过我在活跃气氛中竟然看见了林顾。当时我正和一名男生拍照,我发誓我们只是在进行正常的拍照,男生一手搂过我的腰,一手拿着相机,我朝他镜头比了个心。
这边刚拍完我就把比心姿势往林顾方向展示,我以为他只是恰巧路过,想和他打个招呼。这一比不要紧,他皱眉盯了我好久。
然后…然后他径直走向现场老师观览台,众目睽睽下举报我互动不雅。
大哥…我听得见。
林顾在学校的影响力不亚于校长,比校长知名度还高。他这一闹,很多人都觉得我互动不雅,社长很快把我换了下来,让我带着厚重熊二头套在将近40度的天气里与人流互动。
神他妈互动不雅!
我上次躲雨披了他扔过来的外套,就被举报装穷骗助学金的账,还没找他算呢!
臭恶的资本家嘴脸!
林顾估计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们这类普通人,所以常常与我们融不进一起。也许是天生的阶级隔阂,使我们各自保留着傲慢与偏见,彼此融不进一起。
林顾即使在寝室,也必须隔绝一切,不准旁人查探一丁点**。许凯文一回撞见了林顾抱着几本武侠男频爽文,以为是同好,兴致盎然上前交流。
他禁不住拿了一本掀开:“唉,你也喜欢看狂傲仙尊当赘婿逆天改——?”
花白的内页翻出来,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令人恐惧寒颤,他抬眼看林顾,那张脸比书更让人恐惧。
我赶紧把两人拉开,岔开话题,假装与许凯文讨论广为流传的小说男主到底卖没卖过钩子。
实则憋着笑等姚远回来,准备告诉他这出洋相。
大家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我们各自都清楚各有各的路要走。我和许凯文不爱学习一个以后要当卖保险的一个以后要开熟食店,姚远从大一开学就励志要考研冲名校,而林顾呢?
不太知道,但他肯定是比我们更高水准的人,所以我半夜尿急撞见他偷偷码代码,我也只是淡定一扫而过,只不过不懂他被发现后为什么那么心虚又暴躁。
因此,我从没想过和林顾毕业后能再相见。
毕业离寝前夕,林顾突如其来请我们去校园人工湖吃野炊烧烤,那晚月亮特别亮,目送着一代又一代的青春。
许凯文喝醉了要拉着姚远往湖里尿尿,被保安巡逻追着骂。
我全程忙着刷酱,林顾就支着姚远考研买的小马扎做我旁边监工。
他在摇曳火光中盯着我,问我毕业后要去哪,我当时一心想着班主任和戚潇潇的话,要去A市看看。
我说我去A市,礼貌地回问了句他的去向,也没多想。
我当时只顾着往死茄子上刷蒜蓉酱,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空气凝固了有一会儿,我也根本没在意这阵沉默意味着什么。
现在思绪回敛,朝花夕拾,朦朦胧胧中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
哪都可以,除了A市。
现在记起来了,
那晚月亮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