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巴掌

北奉恰入深秋,万木萧疏,山涧之间朔风如刀,卷得落叶狂舞,寒鸦惊飞。

街巷尽素,白幡低垂,仿佛一夜霜雪覆城,人来人往皆披缟素,眉间隐有哀色。

时隔半个多月,北奉的光景大不如前。

姬家无人可坐镇,姬承戏尚且年幼无知,姬珲作为家中次子,只得扛起家中大梁,一边安慰悲痛的老母,一边操持丧葬礼节。

清明宫几名弟子前来吊唁,以大师兄为首,依次进停灵房祭拜。

姬承戏站在棺椁旁,身披素麻,孤立于乌棺之侧,灵前立着一只招魂的青灯。那青灯静静地燃烧着,并无任何其余的动静。

短短数日,他却憔悴不少,丰朗之貌已瘦削成锋,眉眼间少年凛然之气被哀痛磨尽。

林净玉走上前祭拜,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低声说:“节哀。”

“林净玉,”姬承戏忽而喊他的名字,声音沙哑,说:“尽快离开北奉吧。”

林净玉脚步一顿,从这句话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走出灵堂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位小尼姑。她腕上带着一串佛珠,垂目合十,眉如新柳,稍往后退了半步,合掌低眉。

林净玉瞥了一眼,没料到竟然能见到佛门中人,问:“小师父法号如何称呼?”

那小尼姑笑了笑,说:“贫尼法名慧清。”

“我乃清明宫少主,林净玉。”林净玉拱手行礼,避让开叫她过去。两人擦肩而过。

林净玉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阿崇山的慧清姑!

他转头望过去,那小尼姑并不显山露水,拾阶而上,步履无声,转眼间走入灵堂。

吊唁结束后,清明宫弟子告辞离开。

林净玉走在街上,想了想,故意拖延说:“听说玉垂有市坊,我想多停留两日,可好?”

萧逐皱了皱眉,这次陈睢并不跟他们同行,没法照看他,说:“宗门内还有很多要紧事,不如我叫两名弟子陪着你。”

林净玉摇了摇头,说:“我自己就可以,大师兄,你们回去吧。”

萧逐不放心地劝了两句,见他坚持如此,只得应了声好,说:“有事传音给我。”

待到他们离开驿站,林净玉并没有租赁马车去玉垂,而是折返回去,在附近挑了家客栈暂住。

大多修士都是来姬家吊唁,途经此地歇一歇脚,闲下来,免不得说两句话讨论,提到姬旬仙逝的事情。

林净玉用了一道易容术,刻意掩盖自己的容貌。然后,他每日都坐在食案前,点一盘芸豆,百无聊赖地用筷子夹豆子玩。

“姬监督仙逝突然,唉,实在是让人唏嘘啊。”

“我听说招魂都没有反应,可现在还没过头七,这……此事怕是内有隐情。”

“去,休得胡言!依我之见,姬监督不过是修为已至,寿元终尽,羽化登仙而已。”

“要是真如你所说,为何姬家还要请阿崇山前来招魂?我看啊,根本没这么简单。”

忽然,周围人安静下来。林净玉不由得抬起眼,筷子一顿,芸豆掉下来,骨碌碌滚回盘里。

潭持明背负着把长剑,长发松散一束,垂至腰际。他拣了靠窗的雅座,撩衣落座,跟对面那人轻声说了句什么,莞尔一笑。

众人屏息凝视,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瞥过去。

更可恨的是——

林净玉望向他对面的少年,赫然是陈睢。

他记得很清楚,这次吊唁前,他要陈睢跟他一起来北奉。可是,陈睢竟然拒绝他,说:“净玉,我还有急事要去蓬莱一趟,你跟着大师兄,路上不要胡乱跑。”

他不是说要去蓬莱,为何会跟潭持明一起出现?

林净玉将那颗芸豆夹到嘴巴里,漫不经心地嚼了嚼,忽然想起来,潭持明来清明宫那日,也是跟陈睢一同在外面说话。

若是说一次是巧合,两次那可就未必了。

潭持明此人性子孤高清冷,鲜少结识好友,对待仙门大小的事宜也并不热衷。哪怕万仙阁商议大事,他也只是敷衍附和,兴趣缺缺,甚至大多时候缺席让弟子出席。

可面对陈睢……

林净玉盯着两人相谈甚欢,忍不住产生狐疑。但是,潭持明修的可是无情道,料想不会有什么事,顶多是器重后辈罢了。

天色很晚,外面开始落大雨,此地离姬府还有段路程,两人很可能不再赶路。

他耐着性子等了等,果然,潭持明没有吃多少,只是尝了尝几碟点心的味道,起身让小二开两间房。

那名店小二搓着手讪讪地说:“仙君恕罪,最近客栈有点挤,只剩下一间房了。”

“那就一间房吧。”潭持明看向陈睢说:“现在不好赶路,你不介意吧。”

陈睢摇了摇头,说:“无事。”

林净玉闷闷地低着头,手上的竹筷子稍微用力,恨不得把盘子里的豆子都给戳烂。

眼看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林净玉再也按捺不住,把筷子扔下,蹑手蹑脚地跟着上去。

巧的是,林净玉的房间恰好在他们的隔壁。

他怕站在走廊上被发现,干脆掐了个避水诀从窗边翻出去,屏息凝神,踩着边缘悄悄往隔壁移,想要偷听他们在说什么。

“小檀观那事可查清楚了?”潭持明似乎在斟茶,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伴随着瓷盏落案的清响。

“查清楚了。”陈睢的声音隐约传出来,说:“小檀观的观主是名姓崔的道人,当年,正是他将崔芸卖到教坊的。无生鱼屠观,想必也是朗芳山授意,替他这徒弟报仇雪恨。”

“如此便说通了。”潭持明喟叹一口气,说:“杀他一人罢了,其他人何辜?”

“只杀那位崔道人,观内弟子受其恩惠,将来还要替他报仇,若是出几个根骨不错的,怕是要纠缠不休。”陈睢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倒不如斩草除根。”

潭持明闻言沉默不语,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向来为正道所不容。林净玉听得都直皱眉,更别提剑策这位根正苗红的仙人。

“好了,不提此事了。”出乎意料的是,潭持明并没出言斥责,而是很快转了话题说:“我听说慧清姑这几日暂住姬府。”

陈睢:“佛门有一套破偈术,可以招起死者魂魄,哪怕是残魂,也能捕捉到一缕。”

看来,姬家的确没能够招来姬旬的魂魄。

潭持明提起些兴趣,说:“你以为这魂魄能不能招来?”

陈睢:“若是她能招来,就不会在姬府住这么多日了。”

此话不可谓不狂妄,但潭持明只是笑了笑,习以为常,说:“你喊我来是觉得我比她更胜一筹?话说,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为何要瞒着那位小少主?”

林净玉贴得更近些,想要听清陈睢的回答。

陈睢不咸不淡地说:“跟你有关系吗?”

潭持明:“我只是说句实话,你瞒不了他一辈子。”

陈睢满不在乎地说:“我何时说要同他过一辈子?”

林净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陈睢夺了他的清白,还打算对他不管不顾,他明明说过要对自己负责的!

他缓缓咬了咬唇,恨不得冲进里面把陈睢掐死。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想跟陈睢过一辈子!等他当上清明宫的宫主,就把陈睢撵出去!

潭持明默了默,说:“那孩子模样生得好,可惜天赋平平,若是没人护着……”

陈睢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若是想怜香惜玉,可以等我玩腻了。我亲自送到你榻上如何?”

潭持明不说话了。

林净玉再也听不下去,砰地一声将窗户踹开。

雨水夹杂着狂风灌进来,瞬间湿了榻上的被褥,他手指勾着屋檐,踩着窗沿跃进屋内。

林净玉将易容术撤去。

陈睢的瞳孔微微一缩,没料到站在眼前的是他,几乎怔在原地。

林净玉红着眼睛走上前,眼睫沾着点泪珠,抿着嘴,毫不犹豫地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陈睢被他打得偏过头,眼神中满是意外,似乎才反应过来,嗓音哑得不像话,低低地唤他:“净玉……”

“闭嘴,”林净玉指尖都在发颤,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像是看见什么避之不及的脏东西,说:“不准再这样喊我。”

他忍着眼泪,抬脚往屋外走去,推开门的瞬间,手腕被身后的人紧紧地攥住。

陈睢的力气很大,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略微有点抖,却不肯松开他,沉声解释说:“我不知道是你在外面听……”

“难道是旁人在外面,你就可以随便这么轻贱我?”林净玉怒火烧心,说:“我也不想跟你过一辈子,我现在一想就觉得恶心!陈睢,我们现在就可以分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我没想跟你分开,净玉,你先别生气。”陈睢的辩解有些无力,林净玉也听不进去。

陈睢想把他拽到怀里哄一哄,就像以前一样,说几句好话,林净玉就会原谅他,何况,他并非有意这样说。林净玉表面看着脾气很差,不好相处,其实很心软。

可是,林净玉不肯让他抱着,甚至不肯再看他一眼,挣扎得很厉害,甩开他,直接出门往外走了。

走的时候他还昂着头,像只漂亮的小孔雀一样,似乎是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陈睢盯着那只空落落的手,咬了咬牙根,几乎尝到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他黑沉的眼眸移向潭持明说:“你故意的?”

“我也不知是他在外面偷听。”潭持明莞尔道:“但是我奉劝你一句,陈睢,如果朗芳山要杀你,你的喜欢只会害了他。”

陈睢闭了闭眼,声音更冷,说:“潭持明,用不着你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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