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场面顿时静下来。
那几名蓬莱弟子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贺闲月怔住没说话。
陈睢瞥他一眼,亦不接话,眼神略带着点嘲讽。
这下,林净玉彻底怒了。
出于某种狩猎、进攻的本能,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直接扑上来朝陈睢的脖颈咬。
不知为何,陈睢没躲。
林净玉咬下去的瞬间,就尝到了一股血腥味。陈睢闷哼一声,没料到他真敢下口,伸手用虎口掐着他的腰,想把他拽下来。
然而,林净玉死死抱着他不放,恨不得给他原地绞杀似的,白玉似的一对胳膊蹭着他的脖颈,贴得很近,他因为愤怒急促地喘息,潮湿热烫的气息扑洒在他耳旁。
陈睢的血液里蕴含着灵力,格外浓郁诱人,他忍不住收起牙齿,濡湿的舌尖扫过伤口,将涌出的血尽数舔舐干净。
跟舔糖葫芦似的。
因为背对着众人,这个舔舐的动作很隐蔽。陈睢深吸一口气,俊美的面庞浮现忍耐的深情,克制着猛地将他给推开。
林净玉趔趄了一步,唇上还沾着他的血,将柔软的唇瓣染得殷红,偏要抬眸瞪着他,水光潋滟,好像他才是被咬的人。
望着这一幕,很久都没人说话。
忽然,有名蓬莱弟子打破沉默,迟疑地说:“林少主是不是……被狐妖附体了。”
林净玉使劲瞪了那人一眼,把对方看了个脸红,垂头不敢说话,不满地哼了一声。
渡口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要叫人来替他处理伤口,陈睢不太在意这点小伤,语气冷淡地拒绝,说:“伤口不深。”
过一会儿就能止血。
陈睢不再看向林净玉,走上前对贺闲月说:“听范六说,狐妖破坏了你的禁制?”
范六正是那名渡口使的名字。
贺闲月轻微颔首,视线从林净玉的身上移开,说:“那禁制画到一半,忽从岸边蹿出来只狐妖,六尺高,毛发浑红白相间,眼冒绿光。直直地往河底钻……”
陈睢的声音清越,说:“听说世间狐妖稀少,碰上倒是也巧。”
“你若感兴趣,送给你好了。”贺闲月语气间尽是熟稔,说:“只是不知这妖物修为几何。”
陈睢:“你与它打过照面,竟然没交手?”
贺闲月:“那狐妖跑得太快,没来得及动手。”
林净玉暗自心惊,紧张地拽着袖口暗自思索。
听他们谈话也能猜测,那狐妖大概是他的同伴,兴许是有血缘的同一支也说不准,虽不知是何人,但他可不想让狐狸死掉。
两人只聊了寥寥几句,陈睢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却直接忽视了他。林净玉松了口气,有点懊恼,大庭广众之下咬他实在是太冲动。
该在没人的地方咬!
贺闲月带着弟子修补禁制,陈睢在边上御剑守阵,玄衣猎猎,时不时同他们搭几句话。但这次,倒是没看见狐妖的身影。
他们要在东都多住几天,看看能不能将这狐妖逼出来,若是不成,就得打道回府。
林净玉跟陈睢关系僵持,谁也不同谁讲话。狐妖这事他倒是想插手,但他不过初到筑基,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不止一次在内心祈祷,这只狐妖不要再出现在东都,但天公不作美,它还是现身了。
半夜,林净玉躺在竹榻上睡觉,因为不是在清明宫,他特地留了一缕神识在外面。
屋檐上瓦片踩踏声响起时,林净玉就迅速地睁开眼睛,眸光一片清明,他起身想去查探,忽然,窗户被撞开,翻进来道影子。
那只火狐毛发凌乱,踉跄着扑到他跟前来,双眼一闭昏倒过去,四肢软塌塌的,口中渗出鲜血,好像……好像死掉了!
林净玉心中着急,连忙走上前探了探鼻息,竟还活着,把它举起来晃悠两下却没什么反应。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睢敲了两下门,没等他回应,直接推门走进来,他手执行路剑,剑尖还滴着血,一步一坠,带着浓重的腥煞气。
屋内的两扇窗户敞开着,夜里刮起西北风,门一开,过堂风直吹。床铺上鼓囊囊的,薄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脑袋。
陈睢走到竹榻床前,林净玉面色红润又羞赧,说:“你出去,我、我在睡觉。”
他说:“大半夜开什么窗户?”
林净玉含糊地说热。
“那你还再盖层被子?”陈睢拆穿了他的谎言,漆黑的眼眸俯瞰着他,嘴角绷直,显得格外冷漠、难以接近。
林净玉恼羞成怒,说:“关你何事!”
忽然,陈睢伸手掀开被褥,林净玉没来得及扯住,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的衣衫凌乱不堪,没穿裤子,露出的两条腿骨肉匀称,并拢着轻轻在榻上蹭了蹭。
林净玉面颊红扑扑的,慌张地把衣服往下拽,勉强遮盖住那处,难堪又恼怒地喊道:“陈睢!”
陈睢瞳孔缩了一下。
他似乎不知如何应对,沉默地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他将被褥扔回他身上,转身大步走出去,砰得一声把门给关上。
林净玉松了口气。
待到脚步声渐远,他起身穿好亵裤跟外裤,骂骂咧咧的,又羞又臊,将藏在柜子里的狐狸捞出来,喂了颗护心脉的丹药。
过了数秒,火狐狸睁开眼睛,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盯着他。这是只未化形的狐狸,但灵智已开,可以跟他交流自如。
林净玉凶巴巴地警告他,说:“我知你没有伤人,但此处是人类地界,不要频繁出现,你这条小命,可是我用清白保住的!”
狐狸虚弱地嗷了一声,像是在努力回应,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攒足力气又嗷了好几声。
“你在找东西?”林净玉艰难地辨认着它的话,他并未从小生活在狐狸堆里,能听懂的狐狸语言很有限,但也勉强能理解含义。
“圆滚滚的……好东西……”林净玉料想是天材地宝,问:“你是说那万人坑中有宝物?”
狐狸舔了舔他,表示赞同。
林净玉稍微思忖,对它说:“东都乃人间繁华地段,贸然出手很可能被当做祸乱人间的妖怪,哪怕有宝物也千万不要这么做了。”
如今妖族再次崛起,敕川狼部隐隐有一统之势,小妖王似礼主战,杀伐夺掠,闹得仙门局势紧张,视寻常妖物亦如洪水猛兽。
狐狸舔了舔他的指节。
火狐狸的腹部有处剑伤,几乎快要捅穿过去,流了很多血,要不然,林净玉也不至于大半夜开窗通风,散这股血腥味。
颇为苦恼的是,林净玉不会包扎伤口止血,更不会照顾狐狸,只管多喂了它几颗丹药,反正他别的没有,带的丹药不少。
直到狐狸别开脸不吃了,林净玉才把小瓷瓶放回储物袋中,见它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乱走,才说:“我将你送出去吧。”
说罢,他笨拙地将火狐狸抱起,偷摸摸地溜到一处偏僻的小门,将它放在了地上。
待到火狐狸撒腿跑掉,林净玉才彻底松了口气,转过身,恰好对上陈睢的眼睛。
陈睢抱着柄三尺黑剑,站在院子那颗歪脖子树下,乌沉沉的眼睛盯着他,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净玉没料到还能碰上他,昂着头不服气地说:“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陈睢眼皮轻微一跳,见他径直往院子里走,抬脚跟上去。林净玉转身关上门的瞬间,他往前走了小半步,伸手将门卡住,说:“你可知私通妖族是何罪?”
林净玉心中咯噔一下,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睢顿了一下,缓缓逼近他,语气平静得宛若阐述事实,说:“还是你天真地以为,蓬莱抓不住一只重伤的狐妖?”
林净玉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仍然固执地说:“是我放的又能如何,随你怎么做!”
陈睢忽然缓了神情,说:“我知你心地善良,但是如今城门戒严,它跑不掉的。”
林净玉听见他夸自己,稍微放下了点警惕,问他:“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我可以把它送出去。”陈睢稍微顿了顿,说:“那狐妖既然没吃人,想必并非恶类。”
林净玉却不信他的话,火狐狸腹部的伤口很深,一瞧便知是奔着取其性命而去,怎的突然改口。
陈睢见他仍旧怀疑,暗道他还不算太笨,循循善诱,说:“我何必欺骗你,之前出手伤那只狐狸,不过是有蓬莱弟子在场。”
林净玉:“当真?”
陈睢轻微颔首,垂眸缓笑,那种冷漠的气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春雪消融的暖意,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此刻,这张面庞极具有欺骗性,再加上林净玉反复诘问,他都没有漏出破绽,逐渐放下心。
林净玉难得推心置腹地说:“并非所有妖都如此,吃人虽有益修为,但却难以渡劫……还是有勤恳修炼、努力修道的妖怪的。”
陈睢附和着说:“所言极是。万物各有其道,若非互相戕害,不必你死我活。”
得了他的这句认同,林净玉的狐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他第一次跟旁人说这种观念,直接被老宫主打断了腿,养了整个月才好。
于是,林净玉打开了话匣子,跟他絮叨说了好多话,什么妖有好妖,人有坏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陈睢并不打断他,耐心地听着他的分析。
最后,林净玉都要说累了,陈睢依旧很有耐心地听着。他高兴地想,陈睢愿意听他说话,说明他这个人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陈睢脖颈的伤口上,想,反正都咬他出气了,这件事就揭过去吧。
陈睢真的答应了他,狐妖果然没有被找到。两人有了不言说的秘密,林净玉跟他的关系骤然亲近起来。
隔日,蓬莱弟子回宗,他跟陈睢再次乘船回到清明宫。
林净玉给沉舟带了很多小玩意,他特别高兴,视若珍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陈睢说,明天要教他剑法。
林净玉说好。这次,他可不敢再忘记了。
《桃花流水》这套剑法的渊源倒也有趣,起初,是某位前辈修士想叉河里面的鳜鱼,但苦于用剑叉鱼不方便、不好看,因此创造此法。
这剑法原本名叫撅天下鳜鱼法,因过于粗俗不堪,遭人诟病,后人改做桃花流水,取自诗句“桃花流水鳜鱼肥”。
现在,许多戏班子也爱用这招,招式漂亮,观赏性很强。林净玉想要学习此种剑法,也是因为有次下山看戏,有位武旦用这式博了满堂彩。
他跟着陈睢学,练得很认真,学得也很轻松。
陈睢对此颇为意外,没料到他在功法上竟有天赋,只演示了一遍,就分毫不差地复现出来了。
不过,清明宫有要求,弟子只有结丹后才能练习本派功法,否则恐功法杂乱动摇道心。
因此,除了基础剑法剑诀,林净玉未曾接触过成体系的功法,这《桃花流水》不过三流水准,练着玩玩还行,要是奉为圭臬,就是练到死恐怕也悟不出来大道。
林净玉模仿着他所教,手腕轻转,提剑凝气,陡然朝河间流水劈去,瞬间,水波振荡,桃花落瓣,自有一股幽香暗来。
高高的水花飞溅起,剑尖一抖,他旋身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挑起几只肥美鳜鱼,啪嗒落到青草地上,不停地甩尾巴。
林净玉利落地收剑,眼眸清明,身姿硕修,青裳衬雪肤,当真有几分谪仙之姿。
陈睢难得愣了一下,望着那朝他笑得温和的少年,竟然有种熟悉的恍然感。
当夜,沉舟烤了好几条鱼。
林净玉认为味道不错,取了两条烤鱼送到偏殿。
陈睢接下烤鱼,眉目舒展,看上去温和沉稳。
或许是两人关系愈近,林净玉竟然鼓起勇气,说:“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陈睢:“何事?”
林净玉试探性地问:“我……我有个朋友骗了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想问要是你会怎么办?”
陈睢垂下眼皮,半遮住漆黑幽深的瞳孔,略微思忖,说:“我最厌恶旁人欺骗,若是要紧事,怕是会追究到底。”
林净玉紧张地说:“他、他抢了我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陈睢挑了挑眉,问:“到底是骗还是抢?”
林净玉咽了咽口水,还是决定往严重的方向讲,说:“又骗又抢。”
陈睢没料到他这性子还有朋友,想必是攀附贪婪者,于是,他说话十分不客气:“我遇上必定要让他加倍奉还,不得善终。”
林净玉嗫喏着不说话了。
陈睢见他不语,说:“这种人何必心慈手软?”
林净玉替他辩解:“他、他其实并非有心如此……”
“君子论迹不论心,”陈睢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说:“修仙之人,心软是大忌。”
林净玉萎靡地垂着脑袋。
陈睢瞧着怪可怜,缓声说:“今晚来我殿内睡吧。”
林净玉迟疑一瞬,摇了摇头。
这几日林净玉很黏他,也不排斥跟他同床共枕,因此,陈睢没想到他会拒绝。
陈睢的温和凝滞一瞬,旋即恢复往日的平静,没再多劝他,笑着说:“那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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