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

消毒水的气味里掺着空调的冷气,在□□砸在地上的一声闷哼中,江引闻扣着床栏直起身,见邻床输液瓶里的液体即将见底,伸手就要去按呼叫铃。

只是一俯身,就感受到了温热的气息,柔软的,微弱的,不知为何,江引闻的目光落在对方微蹙的眉心,忽然觉得胸腔里涌过未知的情绪,带着月光的温度,有点冷,又有些热,陌生又熟悉。

那人陷在枕头里,像一张被水浸软的白纸,单薄,易碎,透着病态,偶尔有夜风掠过,江引闻都觉得它会把他吹走。

这是一个很脆弱的人,江引闻这么想。

江引闻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定在人脸上。眉骨上一颗淡淡的红痣尤其吸引他。

突然觉得自己在冒犯别人,江引闻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小声警告自己,“盯着别人看什么呢。”

虽然他知道这不对,但就还是忍不住继续去看人家,心里一直抗拒,眼睛却很诚实。

颜颂声困在噩梦里,胡乱转了半天,也没摸着出路。

梦境向来是与回忆交织着的,似真似幻,难辨真假,拽着人从现实往过去的故事里堕落。

意识混沌处他似乎又想起李文局门前的那口井,年幼的他站在高高的井沿上,奋力拉着绳子,打起一桶水,浸湿衣服时的那种冷意总让他觉得身上的伤口变得不那么疼了。

在晚秋过后,便是刺骨的寒,冻得他麻木,他怕疼,却又怕冷,这两者他总是避不过,回到颜家后,也没有躲过。

李文局坐在摇椅上叼着烟,吐出的烟雾尽数呛在颜颂声的脸上,他捂着鼻子咳嗽,跪在已经开始结霜的地上。

院角的野草攀着篱笆疯长,它直直往上;青砖在男人的大笑声中开出一朵血红的花,颜颂声僵着身子直直往下倒。

会死掉吗?

在这个夜晚,他是会被先冻死,还是疼死,或者饿死?

小小的颜颂声学会和自己打赌,赌注是自己的死亡方式,这很可悲,但这是他的一个乐趣,尤其每当濒临死亡的时候,只要这么想,好像就不怕了。

不怀着恐惧地去等待死亡,或许是一种安慰。

李文局手中的烟蒂红得发亮,看到颜颂声满脸血地跪在他脚下,他笑了半天,烟烬洒落在颜颂声身上,拖着人往房子里走,“妈的,赔钱玩意儿。”

…………

冷,很冷,濒临死亡般的冷,颜颂声在惊恐中醒来,风扯起月光顺着输液管落下来,冰凉的液体往他的身体里流动。

一个身影离他很近,他勉强撑开眼,模糊中少年猛地抽回手,僵硬转过身,肩膀微颤。颜颂声想说些什么,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跃动的影子掠过玻璃门。

他跑了。

看见颜颂声的第一眼,就跑了。

跑得还很快,像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似的。

颜颂声想起这人似乎是救起他的那人,自己还砸了人鼻子。

“那个,谢……”颜颂声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少年在奔跑中晃成弧线的外套,他反应半天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吓到他了。

还是,是被讨厌了吗?毕竟他好像砸到了人家的鼻子,到最后道谢没道成,赔罪也没赔成,颜颂声心里觉得很抱歉,又觉得有些好笑,扯着自己的嘴角往下压,不想让自己怀着愧疚的心笑出来。

护士进来扯针,颜颂声连忙放下手,乖乖坐好。

“刚刚那男生帮你付过医药费了,你书包放在柜台那边了,走的时候不要忘记。”护士一边整理托盘,一边不忘嘱咐。

颜颂声低着头,眼神落在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上,静了一会儿,唇角扬起极淡的笑。

路灯扫过公交亭站,江引闻弯着腰在那喘气,校服外套搭在肩头,脑袋里闪过那人被冷汗洇湿的额发,被月光含在口里的手腕,抱着脑袋在心里嘲弄自己。

“怎么能这样呢?”

“你肤不肤浅,看别人一眼就搁那心跳加速,跑一千米里咋没这个加速的劲呢?”

“俗……见色起意的混蛋!”江引闻的腰又弯了一分,“我好混蛋啊……”

回到家时,已然接近凌晨,钥匙插入孔转了一下,门刚露缝,一只手就伸出抓住江引闻的领口往里拽。

“姐,姐!放手,放手,我卡着了。”江引闻侧着身被拉过去,紧接着脑袋挨了一掌,江引含怒着脸,又打了一掌。

“打轻点,打傻了我要赖你的。”江引闻觉得委屈,而后又挨了一掌。

“你们班主任说你今天没去晚自习,说,去哪鬼混了,看看都几点了,现在才回来!”江引含坐在沙发上,她和江引闻长得是极像的,只是显得更为锐利些,尤其是成为律师后,整个人看起来便愈发冷了。

江引闻梗着脖子坐在她身边,下意识就要撒娇,而后被掐着脸别过去。

“好好解释,别想蒙混过去。”

江引闻正经下来,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你是说你见义勇为去了?”江引含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你亲爱的弟弟吗?”江引闻表示很受伤。

“对了,爸妈呢,睡了吗?”

“去找你了,嘶,我这记性,滚去睡觉,我给爸妈打个电话。”

江引闻摸了摸鼻子,听话地走回房间。

淡黄的灯光洒在被褥上,在江引闻倒下去时,尽然碎开,他望着天花板,忽而耳边又传来极淡的呼吸声,伴着他的胸腔在起伏。

是那个人的……浅浅浮在自己的脖颈处……

那个时候靠得好像有些近了……

自己真的好肤浅啊……

“别想了,睡觉吧……”扯过被子刚盖上,一个鲤鱼打挺又弹了起来,抓了一把头发,眼里一股怨气。

“不行,作业还没写,先写作业。”

夜风卷起落叶落在颜颂声的鞋面,云影下,颜颂声攥着钥匙站在门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红,门锁了。

敲了几遍门,见无人应,拿起手机去看附近酒店,这时颜云璋推开门,抓着他的肩膀,颜颂声的手指下意识痉挛——那人掠过他的眼神太像深秋的寒霜,轻飘飘停驻在他的眼睛上,冷,只是一瞬的。

他对颜云璋说到底并没有什么感觉,有过怨,但到底没有什么恨,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虽然他本人永远都在被“颜云璋”这个名字打压,若真说上些什么矛盾,也大抵就是关于颜家家产的争夺,这似乎还是上一世离开颜家时颜洄对他说。

颜颂声输了,他那几年的记忆着实不太好,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去争,也忘了为什么会输,他只记得禁闭室里无尽的黑暗。

“声声回来啦。”颜云璋站在雕花石阶上,向前走半步,影子先于臂弯笼住颜颂声,一手提起书包,一手按着颜颂声往里走。

“为什么开门,我说过的,既然喜欢外面,就在外面多呆一会儿。”颜洄扶了扶眼镜,冷冷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到手中的报纸,“死在外面也免得我们替他收尸。”

颜云璋感受到了颜颂声的紧绷肩膀,眼睛往下,注意到他泛青的针眼,垂眸笑了笑,“大哥,声声这个年纪都爱玩的,别生气了,这不是回来了嘛。”

颜云璋掌心悬过颜颂声的手臂,轻轻握了握,“声声先上去洗澡,这么晚了,哥哥明天给你老师请个假,好好睡个觉,嗯?”

“不用了,谢谢。”颜颂声错开他靠近的身体,面向颜洄,“大哥真好,还给我死在外面的自由。”

未等颜洄发作,颜颂声已经抓过书包往楼上走。

颜洄恨恨一哼,“你这么纵着他,一个山野小子,被你惯得脾气都大了。”

“怎么会呢?”颜云璋落在颜颂声离开的背影,“纵着也好,免得以后被别人欺负了。”

“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我去睡了,心里闹得慌。”

颜颂声靠着椅子,闭了闭眼,重生一世,他不想再掺和颜家的一人一事,说不上多恨,只是单纯的厌恶,他想要远离这里,去寻找他真正可以停歇的地方。

他要割开那些被强灌了二十多年的血脉亲情,为自己而活。

颜家与他这辈子最好再无任何关系,好也罢,坏也罢,他已经不想再花费多余的心绪在他们身上,不要再去多想,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可以彻底离开的时机。

颜颂声摘下笔盖,在深夜的灯光下,整个人蜷在书本上,翻开笔记时,忽然抹了一手灰,一小块血迹落在页尾,有些突兀。

他九岁时才在当地村委会的帮助下进入校园,过晚地接受教育,他的字体总透着股青涩的气息。颜颂声提起笔,照着那块红色画了一只小狗。

挺像的,跑走的时候,尤其像。

颜颂声抿唇一笑,靠在椅背完全放松下来,“挺可爱的。”

从楼上下来时,天初露熹微,颜家人都已经坐在餐桌旁了,晨光顺着楼梯扶手爬上他微缩的指尖,见他来了,众人目光都一致地转向他。

这么早吗?很自律。

颜颂声走过去,拉过椅子,自然落座,悬空地袖口露出一截腕骨,那里有几道疤痕,但向来无人在意。

他拾起筷子,在茶点的清香中唇角勾出妥帖的弧度,“爸,妈,早呀。”

瓷勺碰着碗沿发出脆响,颜正光将筷子拍在桌面,震起粥盏的嗡响,颜颂声垂颈搅动粥面,颜正光盯着他半天,骂出一句“没规矩。”

颜颂声看着碗中搅起的小漩涡,舀起一小勺,含进嘴里,咸鲜的味道瞬间漾开,颜正光的训斥也在耳边炸开。

“昨晚去哪了?”

颜颂声剥开鸡蛋,一口咽下。

“你三哥等了你半宿,你就这个态度?”

又夹起一个晶莹剔透的脆笋鲜虾饺,浓香中并不带油腻。

“你看看你自己那成绩,还好意思坐在这吃饭。”

橙皮姜汤虽然有些苦涩,但回味时更多的是带着辛辣的甜。

“当初就不该接你回来,一辈子烂在外面好了。

余蓉手中的瓷盖一震,瞳孔稍缩,看了一眼颜颂声,“光正,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了,你看看他回来后有个人样吗?他班里同学怎么说的他你还不清楚吗?大半夜去哪混了都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不是就要到派出所去提人了?”颜光正重重扣击着桌面,捂着胸口像是被气急了,余蓉不再说话,局促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颜颂声。

颜颂声放下碗筷,喉间挤出冷笑,“爸,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你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对我审判?”

“我昨天晕倒了,医生打您和妈妈的电话,你们大抵是忙忘了,没有接。您永远只会责问,不会去问缘由。”

“但是我解释了,我想您也一定不会相信。”

“就这样吧,您该后悔的不是接我回来,而是后悔生下我,我也很后悔,很后悔会出生在这个家庭。”

“声声……”余蓉睁大眼看着自己旁边的儿子,想要伸手去碰,颜颂声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呆了半天,好像要哭出来。

热水滚过茶叶,颜云璋端着杯子看颜颂声一眼,又极快地收回视线,转向颜光正,“爸爸,别气,喝口水,弟弟还小,不懂事。”

“还小?十七岁才上高一,我说出去都丢人,马上都成年了,人样都没有!”

颜云璋说:“好了,爸爸,别生气,声声,快跟爸爸道歉。”

颜颂声对上安慰完颜父,又将颜母圈在怀里轻抚的颜云璋,莫名觉得一阵厌恶,“你们慢用,我先走了。”

颜洄将这场闹剧收尽眼底,又看向转身离开的颜颂声,皱了皱眉。

颜颂声拢住外套,深吸一口气,总是这样的不是吗,他只要站在那,都是一种罪过……

满室的嘈杂被尽数关在身后紧闭上的门内,颜颂声抬起头,渐暖的阳光抚上他的瞳孔,映出几分笑意。

“今天的天气似乎挺不错的。”想起颜光正气得通红的脸,颜颂声愈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

抬脚跨上自行车,晨风掠过少年的发梢,扬起飘扬的姿态。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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