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神仙这种东西。

虽然看起来清心寡欲、仙风道骨。

但许多境况下也容易产生杂念——特别是在参加完战争之后。

杂念通常以梦境的形式产生,出现次数多了,便会凝聚成为心魔。

心魔常伴于身,轻则修为无法精进,重则元神被夺舍,犯下无可挽回之举。

为了降低这种风险,三清天特地培养了一种灵兽,名叫织梦蛛。

它们不归入仙,也不归入魔,以人在梦境中散发出来的强烈心绪为食。

吃饱喝足,织梦蛛便会结网,待到网成,被食用心绪之人梦里的经历就会在网上数次重现。

这有助于清醒状态的神仙保存观摩,好用来参悟困顿自身的缘由因果。

总之,或许是九昭的心绪起伏太剧烈,那群小小的蜘蛛吃得太饱——结完一张网,它们没有趴在网上蛰伏休息,反而在网的边缘爬来爬去,似乎在寻找吐丝结第二张网的落脚点。

回想自己再同扶胥观看一遍表白失败被杀的场面,九昭顿时脚趾抠地。

铺天盖地的尴尬感逐渐压倒幻境中死亡的痛苦,让她精神振作起来。

九昭开始倒打一耙。

“你既然一直都在看着,为何不趁幻象动手之前赶紧把花搬走?”

面对九昭的咄咄逼人,扶胥眼风不动:“考核之难就是要在逼真的幻境中找到弱点,幻境美好,常常引人沉溺,唯有记住疼痛苦楚,才能在不断加重的诱惑里坚守意志,保持清醒。”

“可是很痛!你是不知道在心魔幻境受伤死亡,本殿的神魂也会受到冲撞吗?”

九昭折袖擦去额头冷汗,质问扶胥的语气透着几分有气无力。

扶胥垂眼看回被烧死的摄念花,那原本葱茏馥郁的植物已然和黑褐色的土壤融为一体:“只是区区一盆的数量,殿下纵使在幻境中身死,回寝殿休息一晚便能恢复如初。”

扶胥统管仙君时,法纪严恪,手段出了名的无情。

要成为他的学生,九昭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心理准备。

听他这么说,她只能撇嘴自认倒霉。可偏偏该结束话题的时刻,他又突然补充一句:“更何况,假设人人身处幻境而不用遭受各种危险,那么人人皆可以利用幻境来逃避现实了。”

心口疼痛未消,九昭反应缓慢。

大脑空白几息,才后知后觉想到,对方口中的“逃避现实”指的是,自己借助心魔幻境,沉沦在同兰祁重温旧梦的虚假感情里,从而忘却早在四千五百年前已被退婚羞辱的实情。

神经病!

九昭脑中一万句脏话奔腾而过。

那是心魔幻境构建的假象,跟她真实的想法有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就算她真对兰祁旧情难忘,又哪里轮得到扶胥来嘲讽——

横竖治好伤势就会合离!

九昭才不受这等没来由的闲气,故意用做作嗓音恶心扶胥:“扶胥上神不是从来不妄自议论未发生过的事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本殿理解能力粗浅,怎的听出了几分醋意?”

吃醋是不可能吃醋的。

但违背本心一定是违背本心。

她渴望从扶胥脸上瞧出被刺到的窘迫,但左看右看,专注视线快要把对方盯出一个洞,扶胥也仅是说:“殿下怎样认为都好,摄念花的数量太少,不足以长时间维持幻境,香气即将耗尽,它才会在突兀处催动心魔幻象将殿下杀死,日后数量增多,殿下更需抵抗住幻象的甜言惑语。”

甜言惑语。

这个词把好容易从尴尬中挣脱的九昭,再次带回她和兰祁倾诉衷肠,扶胥淡定旁观的场景。

恼羞成怒的她炸开一身凤凰毛:“既然一定要我被幻象杀死,那你有什么好看的?偷看别人的**你也不害臊吗!下次织梦蛛吃饱了不要让它结网,本殿会自己带回去找弱点!”

九昭张牙舞爪一顿抗议,原本苍白如死的面孔终于多出几分血色。

扶胥定定看她片刻,确定她已恢复过来,才敛衽自长案后站起:“凡事皆有例外,后续随着摄念花的数量变多,香气加重,再在幻境里受伤或是被杀死就有性命之忧了——臣有责任在旁观看,评估殿下遇到的危机严重程度,再决定是否要出手保护殿下的安全。

“另外也请殿下放心,无论幻境中的景象多么逼真,臣知晓都是假的,不会放在心上。”

“……”

被“必须要旁观”和“臣不会放心上”双重言语刺激,九昭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

她指着扶胥的鼻尖说不出话,最后干脆一脚将花盆踢倒,提起裙摆气鼓鼓走人。

……

夕阳沿着敞开的殿门悄悄溜进室内,为扶胥被泥土染脏的衣摆镀上一层虚幻金边。

只剩下他一人。

而半空中忙忙碌碌的织梦蛛们,总算找到了合适的织网点,挥舞着小脚再度吐出黏腻长丝。

扶胥的目光落在九昭被兰祁用匕首贯穿后心的画面上,笼罩眉眼的云淡风轻一点一点如日消沉,到织梦蛛吐丝造出最外侧的图样时,已然变得面无表情的他抬步走了过去。

手指用力,一把将残网撕下。

五指聚拢揉进掌心,力道之大,蛛网转眼化作一滩晶亮粘液。

被吓得逃回第一张网上的小蜘蛛们瑟瑟发抖,生怕寒意满身的他要将最后的栖息地毁去。

扶胥看了很久。

复杂的情绪在他眸中不断明灭,最终转变为低低的叹息出口。

他伸手,抹去蛛网中央凝滞的画面,小心翼翼地把它存入储物戒中。

……

课程结束在金乌西坠的傍晚,九昭却没心情用晚膳。

她闷头猛走,无视一路上各位女婢仙官的问安,直直冲回殿内。

将殿门关上,置身于熟悉安心的环境,她才感觉到稍稍好受了些。

蹬掉鞋履,在寝床上翻滚几个来回,依旧抵挡不住如海的心潮。她从被子里探出只手,伸到褥子的下方摸索一阵,光洁无痕的墙面忽然咔嚓一声,自内弹出个雕花小抽屉。

九昭坐直身体,手指扒住抽屉边缘,想要取出藏匿其中的事物,面上又聚起几分纠结。

被兰祁拥抱的体温似乎还蕴在衣衫之上,诱人忘却冰冷的现实,几欲回到温柔的梦境。

不能再回忆下去。

九昭摇了摇头,紧扣牙关,指甲狠狠掐住掌心。

随之而来的锐痛,终于促使摇摆的意志回归坚定。

她果断将抽屉里的东西取出,是一条断成两截的手环,和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画纸。

所谓心魔幻境,正是糅合记忆深处的往事,造就一分假九分真,才能击溃人的心理防线。

幻境里她送给兰祁的手环,发生的过往,情不自禁的拥抱,皆是确有其事。

只是那根手环在他们恩断义绝时,被悲怒到极点的九昭用力扯断了。

闹剧结束,仙息大乱的她一路摇摇晃晃飞回常曦殿,愤而将其扔进了花园的莲花池里。

又在几日后,夜深人静的更阑,跳入其中试图找回。

不为承载于手环中的过往,只为她一颗懵懂错付的真心。

在冰凉湖水中浸泡一个多时辰,九昭才将两半手环找到捞起。

这件事的后果,自小不曾生过病的九昭连发几天高热,把神帝和服侍的女婢们都吓了一跳。

往事在眼前浮沉。

九昭握紧再也不可能复原的手环,另手将折叠的画纸打开。

上面是她的小像,兰祁画就时别怀目的,用的自然也是最普通粗陋的白纸。

过去一万年,纸张边缘泛黄变脆,还分布着几处墨意晕染的水迹。

九昭将它翻回来,一个笔锋遒劲、力能透纸的“忍”字刺痛她的眼球。

“你说会永远陪着我,果然都是假的。

“心魔幻境里最后的结局,才是那时的你心中所想,对不对……”

九昭喃喃自语。

用来捍卫尊严的、不共戴天的恨意随着年月推移退出身体,几万年的体贴相伴,对于自身种种恶劣行径的隐忍,以及透入骨髓的、无法更改的习惯,让她对待兰祁的感情变得百感交集。

午夜梦回,她也难以分清,那些激烈到足以点燃灵魂的情绪——

究竟是叫做恨,还是无法得到同等回应,而逐渐溃散扭曲的爱。

九昭的心情正低落,关紧的殿门却被人敲响。

“谁?”

她反手将两样东西塞回抽屉。

机关转动,一切回归原样,连面上的情绪也好似未曾发生。

叩叩。

来人并不回答,只按照某种频率,再次敲动两下。

莫非是担负起叫饭职责的朱映害怕说明来意,会被直接拒绝,干脆不出声等自己来猜?

九昭没心情参与这种拙劣的游戏,便拔高声调:“不必敲门了,本殿不想用晚膳!”

在说这句话时,她甚至施加了一抹仙力,好确保门外人察觉到自己的心情不虞。

可敲门声未曾止息。

叩叩。

叩叩。

叩叩。

大有九昭不出来,它就不会停止的趋势。

忍无可忍,九昭翻身下床,赤脚奔向殿门,一把将其拉开:“本殿不是说了——”

“殿下。”

外头的天色彻底黑了。

檐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将扶胥的眉眼映亮,他玄色的瞳孔比夜还深沉。

“你来这里干什么?”

九昭的气焰一收,狐疑打量他几下,又不确定地问,“莫不是晚上还有课程……?”

强撑气势的神姬殿下,却不知悄悄泛红的眼尾,出卖了内心的真实情绪。

扶胥望着那两抹红意,猜到她躲在殿内为兰祁伤心过一回,薄唇忍不住抿得更紧。

无言片刻,他将背手藏在身后的食盒拿了出来,揭开黑檀顶盖,让九昭看到其中放着的茶盏:“臣观殿下虽脱离心魔幻境,但心中执念未消,这是清神茶,有助于殿下身心重归安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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