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老爷子陆广来的不只有小雪,还有他身后,由张姨扶着一瘸一拐的小雅。
两年未见,小雅消瘦得比季悠更甚,用皮包骨形容都不为过。长发蓬乱干枯,脸色蜡黄,若非和小雪站在一起,陆文差点都认不出来。
毕竟印象中,两名比他还小两岁的年轻女佣,是极为要好的朋友。
陆老爷子也是高个,只是古稀之年,身形佝偻,需要仰起脸才能看到孙子的脸。他停在陆文身前,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还不把小悠松开?”
他年轻时也曾是说一不二的威严角色,近些年来倒显出些老小孩性子,和孙子在一起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陆文已有太久没从爷爷脸上看到如此肃穆的神情。
季悠是背对着门口,听到老爷子的话,好奇地想要回头看个明白。好在月魄及时制止他:[脸!月魄大人,挡住脸!]
季悠恍然,他手里倒是拿着面罩,可双手都被陆文牢牢束缚着,动弹不得。余光瞥见那根拐杖又向前挪动,他一急,用力斜过上身,把脸埋进陆文的胸膛。
下一刻,沉而有力的心跳透过温暖而结实的触感,震动耳膜,不知为何,让他耳朵一阵发热。
这番动作不小,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陆文在短暂的愣神后,终于松开季悠,正要顺手把他推开,陆老爷子抢先一步伸手拍了拍季悠的后背。
老人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小悠对小文的感情,他都看在眼里,方才远远听见的那句离婚,果然是被自己不识好歹的孙子给逼的,不是真心话。
陆文后撤一步,季悠也趁此间隙迅速戴上面罩,扭头打量着陆老爷子。毫无疑问,这也是他缺失的记忆中遗忘的角色。
陆文定了定心,又问:“爷爷,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这家里都惯出个三宫六院的土皇帝了!”
陆老爷子冷哼,又觉这事不能全怪孙子,毕竟自己搬去疗养院前,也全然没发现眼皮子底下的污糟事。他转而长长叹了口气,透着浓浓的衰老无力。
“也不怪你,是我瞎,精明算计都用在生意上了,竟没发现家里藏着这么大一个毒瘤。”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陆文一眼捉出佣人身后躲躲藏藏的李管家,大步向前,揪着牵绳把他拽了出来。
此时此刻,李管家的瞪大的眼神已然不是痛苦和控诉,而是痛苦和畏惧。
季悠和张姨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刹那间,陆文只觉这个世界有些荒谬,等小雅啜泣着说完两年前的真相,他才发觉,更荒谬的,是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竟被李管家利用得干干净净。
两年前,只领了证、连婚礼都没办的季悠嫁到了陆家,住进湖滨庄园。自那一天起,到事发当夜,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陆文再没回来。而季悠在庄园里住了一个月,就发现了李管家的恶行。
那天深夜,惯常失眠的他在别墅前广场的一棵树后,发现了浑身淤青、独自哭泣的小雅。小雅一个字都没说,但季悠出于激愤,径直找李管家对峙。
李管家自然否认了。
当事人不指控,又没有证据,陆文也从来不接他的电话,踌躇无措之下,季悠愈发寝食难安,很快便出现精神衰弱的迹象。
李管家抓住时机,趁夜深人静时频频制造“人去楼空”的诡异环境,还逼迫小雅藏在各个角落里发出幽怨鬼哭。没过多久,畏惧黑夜降临的季悠开始酗酒。
这让他神志愈发恍惚,打电话给陆文或者谷秘书的时候,情绪也越来越失控。李管家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时机。
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佣人们照例被关到仓库里,小雅被安排藏到了树后。整个庄园突然停电,季悠陷入到天地不应的一片漆黑之中。
他又一次喝醉了,恍惚中听到激烈的犬吠,以为是陆文回来看泰斯,握着酒瓶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然后,他又听到了那道断断续续的渗人哭声,和犬吠混在在一起,令他惊恐,又不得不循声寻找。
距离别墅不远的一棵树上,果然绑着陆文的爱犬,但平日里还算温驯的泰斯就像发了狂一样,不断对着另一棵树嚎叫。拴在它颈项上牵绳早已被李管家剪断一半,没过多久,泰斯就挣断绳索,疯也似的冲小雅扑了过去。
而季悠,在跑向泰斯的时候,正好摔了一跤。这一跤摔碎了酒瓶,也救了他的命,让他免沦为泰斯的攻击对象。但小雅被泰斯狠狠咬住了小腿,若非她拼命挣扎,恐怕泰斯咬的会是她的喉咙。
泰斯体型高大,一口就咬上小雅的腿骨,用恐怖的力量不断撕扯。季悠听到了惊呼,慌慌张张赶到的时候,甚至来不及思考,就用手中断裂的酒瓶,插.进了泰斯的脖颈。
鲜血溅了两人一身,不知是小雅的,还是泰斯的。断电的别墅恰在此时恢复了灯光,李管家举着强光手电,照亮了这恐怖的一幕。
救护车,陆文,还有仓库里被放出来的佣人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赶到,然而,救护车救的不是小雅,而是泰斯。
没人知道小雅去了哪里,陆文更不知道这件事里还有小雅的存在,在李管家描述的事实里,纯粹就是季悠酗酒发疯,杀死了泰斯。
“唯一”的当事人季悠,因为所受刺激太大,情绪癫狂、语无伦次,没人信他。
向来对他厌恶至极的陆文,亲眼看着十年爱犬死在怀里,更是对季悠恨入骨髓,李管家稍稍一怂恿,就把季悠送进了鲁约斯。
多少算知情.人的佣人,消失的小雅,心理状况急速恶化的季悠……但凡有警察介入,都能轻易发现这些漏洞线索。
只可惜,当时的陆文刚在舆论的风口浪尖稍稍下来,压根不想把事情闹大。从头到尾,都没产生过报警的想法。
至于小雪和张姨,在李管家一手遮天的环境中,也只能把恐惧深深埋藏在心底。毕竟季悠走后,庄园还是往常的庄园,日子依然折磨,却不算难过。直到两年后的昨夜,季悠回来,轻轻松松就掀翻笼罩在她们头顶的乌云,把这个恶魔踩在脚底下。
陆文静默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佣人们的沉默,是对小雅口中真相的最好肯定。
小雅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好友失踪了,小雪为什么不报警;张姨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又为什么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哪怕是一个眼神……
他心中的疑问还有很多,可思考到这,这些问题都没了意义。
说到底,李管家“只手遮天”的地位,是他给的。
陆广何尝不了解自己的孙子,平静的外表下,恐怕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他看着跪趴在地上的李管家,恨不得用拐杖抽他个百八十下。可拐杖刚刚离地,又放了下来。不算去疗养院的五年,李管家也陪伴了这个家整整二十多年时间,说是半个家人都不为过。
爱之深,责之切,到底怎么处理,连他都觉得头疼。
陆老爷子花白的眉毛耷拉下来,无声叹气:“小文……”
“爷爷,这事交给我处理。”
陆文也了解自己的爷爷,赏罚分明,但有股子白手起家打江山的江湖气,重情义。尤其年纪大了,心就会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李管家的恶行,只怕就是爷爷施与的惩罚了。
这哪里够?
陆文死死握着牵绳,拖拽着李管家,大步走向茶几,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黄律,有个案子,刑事,受害者和凶犯都在我这,交给你。”陆文简短的交代不容置疑,冰冷的目光落在李管家惊恐的面容上,“不论成本,争取最重量刑。”
*
律师带着警察赶来前,陆文安抚了三个受害人。他本就话不多,即便道歉,也只有简简单单“对不起”三个字。
然而小雅也好小雪也罢,没人觉得少爷是坏人,张姨更不用说,在她眼里,少爷算是自己的半个孩子。陆文让她们随便提要求,他会尽量补偿,三人都只是摇头。
让佣人们散开后,陆老爷子拉着季悠坐了好久,一言不发。但从他的表情中,季悠能清晰地分辨出来懊悔和抱歉。
师父说过,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是需要安慰的。
季悠皱起眉头想了想:“因果循环,天道自有定数……”
只说一半便难以为继,安慰人真不是他的强项。
老爷子摇头叹道:“说因果,李管家的因,跟我的纵容脱离不了干系的。”
季悠点点头,又摇摇头,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我不是这个意思哦。别说凡人,神仙都逃不掉因果的。命数有定,内疚不能解决问题,行动才行的,就像陆文。”
这话让老爷子怔了怔,露出笑容,帮他把那簇翘起的呆毛压下:“小悠说得对,小文确实比我果断。”
有恶必惩,从这方面讲,这段污糟事已经终结了。
季悠走上三楼,房门关着,他敲了敲门:“我进来咯。”
没等陆文应答,便推门而入。
房间里没开灯,陆文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掉过转椅望过来。
啪的一声,季悠将灯光尽数打开,见陆文剑眉皱起,解释道:“我眼睛不好的,太黑,看不见你。”
陆文白衬衣下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没说话。
季悠也没靠近,对于眼前这个冷情命格,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季悠:“张姨她们碰到这种事,要不要报警,你该问问她们的。”
当初小美就是不希望遭受二次伤害,才没有选择曝光陈医生。
陆文淡淡说:“她们同意。”
“哦。”季悠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转身就走。
但陆文在背后问:“你呢?那时就没想过报警?”
季悠停顿片刻,转过身,面罩中那双水润的桃花眼定定望向他:“他不想报警哦。”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从前的季悠,听到小雅描述事情经过时,又有一些记忆碎片浮起,但很快便如雪粉崩散。季悠只从其中抓住了部分模糊的心绪。
可听在陆文耳里,这个“他”,显而易见指的是自己。
当时距离直播事件刚过去三个月,身为陆氏和今歌掌门人的自己,刚从风口浪尖落下。若彼时季悠选择报警,把事情闹大,毫无疑问会掀起第二波负面舆论。
“愚蠢。”
陆文淡淡吐出两个字,转回身。可不知为何,他心头好似被一根极细的针扎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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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沉冤得雪的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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