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离开

燕拂衣一点都不明白,浮誉师兄为什么总说自己是他的白月光。

在他心里,师兄是白月光才对。

李浮誉是昆仑道宗掌门李安世的长子,当燕拂衣带着弟弟,千辛万苦找到昆仑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少侠了。

但作为门派大师兄,其实李浮誉也并不太“称职”。

用他自己的话说,“师兄是一个自由的小精灵”……燕拂衣头次听到这种话很懵,被师兄一把揽住瘦弱的肩膀,豪情万丈要带他开启“远大航程”。

十岁的小燕拂衣听不懂,但觉得师兄闪闪发光的样子好厉害。

李浮誉从不管宗门的事,也被李安世教训过几次。但此人脸皮极厚,歪理极多,仗着父亲不会真的对自己怎么样,一贯我行我素,回头又能使些小伎俩,把火冒三丈的掌门哄得摇头失笑。

李浮誉和李安世唯一一次爆发真正的冲突,就是为了燕拂衣。

那时燕拂衣还不到十岁,但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也看得出来,掌门对自己恨得格外刻骨。

燕拂衣虽拜在剑峰门下,但李安世作为掌门,自然也有资格管束他,他师尊问天剑尊又不怎么管事,整日闭关清修,只给两个新收的弟子留了剑诀。

有一次,李安世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燕拂衣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昏迷之前,从未有第三人造访的密室大门突然洞开,满面怒容的白衣少年破空而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浮誉。

……后来,李浮誉又带着燕拂衣,找到了拂衣崖,在崖下的山谷中,种满了芍药花。

李浮誉身陨那年燕拂衣十八岁,筑基巅峰,半步金丹。

他真正的实力一直都只有师兄知道,师兄总是眼睛很亮地望着他,说我的小月亮真厉害,将来飞升了不要忘记师兄哦,要带师兄去仙界吃香的喝辣的。

修士从筑基到结丹是一道坎,大把筑基巅峰的修士在这境界要卡上百年,能成功结丹的万中无一,耗到寿元将近,也只能在无尽的遗憾中闭上眼。

但燕拂衣的天资不讲道理,从不知什么叫做瓶颈,十八岁的金丹剑修,说出去要惊震整个九州。

然后李浮誉死了。

他死时燕拂衣正渡金丹劫,天威震怒,灼雪为雨,昆仑千年来头一次下起倾盆大雨。

燕拂衣在雨中碎了新生的金丹,借丹雷抓住一丝行将消散的魂魄,化作一枚种子,放进自己的识海。

之后他用神魂温养着这枚种子,走遍天下,出生入死,于上古秘境中终于寻得幽冥七星阵,小心翼翼地把这最后一点希望,藏进拂衣崖的仙府里。

燕拂衣说完那句话之后,李清鹤差点疯了。

燕拂衣隐约听见他在大喊大叫,暴怒地指责他又在说谎,逼问他是否是为了报复精心谋划。可这一切对燕拂衣来说都无所谓,阴毒的寒气从心口侵蚀至整个身躯,他的眼前一片深黑,骨髓中都长出密密麻麻的刺来。

师兄,可怎么办呢。

他若再碎一颗金丹,或者随便什么,哪怕将他这一身剑骨都拆碎,扬了灰,都无所谓,还能再把那一缕微弱渺茫的魂魄,再寻回来吗?

【燕拂衣!】

系统急促的声音在燕拂衣识海中响起,可他就像什么都听不到——也确实听不到,在那样的片刻,周围世界都是一片空白,耳中嗡鸣连成尖锐的线,命剑都开始在神魂中颤抖,发出恐惧的哀鸣。

【燕拂衣!你听我说,我其……不——该死!】

那惯常表现出玩世不恭的声音简直惊慌失措,呼唤一声响似一声。“系统”拼命地想要说什么话,声音却仿佛是被狂风吹散一般,断断续续,最后像被吞噬一般完全消失。

燕拂衣没有回应李清鹤的任何一句诘问,这个曾经被与燕庭霜一并放在他心上的弟弟,也与燕庭霜一起,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遥远。

从前他对于李清鹤,总有那么一份愧疚。

这是因为,从很早以前,燕拂衣就清晰地意识到,对比起亲弟弟李清鹤来说,李浮誉是更喜欢自己的。

燕拂衣受宠若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李浮誉的喜欢实在太好,他又舍不得丢掉。

因此,这就好像是很不道德地从李清鹤手里抢走了什么东西一样,总觉得对不起他。

但现在不会了。

不会了。

燕拂衣想,浮誉师兄就本该更喜欢我。

【拂衣!】

系统终于冲破屏障,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止不住的咳嗽和恼火,但终于像一座洪钟那样震响,敲进燕拂衣的心里。

系统说:【离开这里!】

【你担心的事,我来帮你】

……

整座昆仑道宗陷入兵荒马乱。

泽梧秘境封印破裂、掌门出关、妖王亲临,还有所有人都看到的,扪心台上通天彻地般的天雷刑。

短短几天之内,好像发生了太多事。

然后,在掌门之子,那位自不弃山归来的小师兄李清鹤的暴怒之中,大家都听闻,受刑之后被囚禁起来的大师兄,不见了。

昆仑道宗的核心弟子们之间,隐隐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愤怒的气息。

与连上山资格都没有的外门弟子、只是记在各峰名下的普通弟子不同,核心弟子多天资过人,为各峰长老亲传,作为门派的中坚力量,遍布在整个宗门的各个枢纽,维持着庞大的日常事务。

对于这些真正在做事的人来说……真的很难不喜欢大师兄。

从来都依规办事,赏罚分明,看上去虽然不近人情,但偏偏会把每个人都记在心里。

在大师兄手下做事,从不需要刻意表现,也从无机会相互排挤,他心里总有那么一杆秤,记得每个人做了什么,记得所有人的武学进境,甚至会记得给刚从秘境回来的武痴放一天假,给互有好感的小情侣排一日班。

用他们在门中学到的新词来说:就很有一种操碎了心的反差萌。

这样的大师兄,大家想破头也不明白,究竟能做出多十恶不赦的事,以至于得受到那样的惩罚。

大师兄战斗时素来单人独剑,连符篆法器都极少使用,谁信他会丧心病狂地绑架妖族少主?

更何况……

戒律堂的弟子小声在心里嘀咕:大师兄若真的处心积虑,就凭那个萧风,能把妖族少主救出来才怪!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发生得太隐蔽,没有调查,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大家得知此事的时候,天雷便已在扪心台上落了下来。

再然后,就清鹤师兄所言,大师兄不见了。

李清鹤将一门上下搅得天翻地覆,还带着他的掌门父亲,亲自去了一趟那块已然被毁灭殆尽的山谷。

燕拂衣当然不在那里,但父子二人在仙府残骸之中,发现了幽冥七星阵破碎的痕迹。

回到昆仑道宗之后,刚刚出关意气风发的李掌门,看上去倒像是老了十岁。

各峰弟子冷眼旁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发现大师兄没有被抓回来,不由大都松了一口气。

兴许是高高在上得太久了,或者是对自身威严信心太过,李安世竟都没想起来逼问门下的弟子,有没有看到过燕拂衣的行踪。

他既不问,便自然不会有人提起那几条隐蔽下山的小路,提起丹草堂弟子“不慎”遗落的回元丹,提起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人一件塞满的乾坤袋。

只有丹峰长老若有似无,仿佛是要安掌门的心:

“受过九重天雷,再加上经年旧伤,大雪封山,那孩子未必能活着走出昆仑。”

满面倦色的李清鹤蓦地一抖,他仍着艳烈的红衣,看上去却不再像朵鲜嫩张扬的花儿了,他握住父亲的手臂,身子晃了晃,似是有些晕眩。

李安世浓长的眉毛紧蹙。

“他自找的……”李清鹤抬起眼睛,像是想从父亲脸上寻求支持,“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到今日发生的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为什么他心里,还如此慌,慌得生疼,疼得想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李清鹤想起他见到燕拂衣的最后一面,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甚至最后他在过于激愤的情绪下抽出鞭子,都没能再从燕拂衣那里得到一个字。

燕拂衣眼里,再也没有他了。

李安世握住小儿子的手,安慰地拍一拍,怒不可遏地说:“这个孽障。”

“他竟敢毁了我儿浮誉最后的希望,本座要将他千刀万剐!”

灵音法尊的怒气竟致大殿外云气翻涌,狂风怒卷,丹峰长老默默退一步,低头拱手,不再多言。

李清鹤的手指猛地收紧。

是这样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说得对,就是这样。

这一切都是燕拂衣的错,燕拂衣就像一个可怕的诅咒,从最开始,只会给身边的一切带去灾祸。

所以,他现在大可不必心神慌乱,不必懊悔自责,不必傻乎乎地把害了兄长的过失,揽到自己身上来。

只需恨燕拂衣就可以了。

多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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