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然觉得自己的肺腑都恍若被切割机搅碎,随着他越来越凶的咳嗽,快要悉数咳出来。
他纸白的手指拽着胸前刺痛的地方,钝痛让他几乎身影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到在地。
温然觉得有更加汹涌的热流从鼻尖呛出来,他伸手一摸,手掌上全是刺目的鲜血。
谢衍心底没来由的一阵发慌,甚至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
温然视线开始模糊,有点觉得犯困,头一昏沉,人就倒了下来,迷糊之际他并不觉得疼,疲乏地撩眼一看,谢衍竟然抱着他,神态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可能是他太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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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衍,我可真是服了,医生这个职业是不配有周末是吧,连轴了半个月,前天好不容易做完一台手术准备休息,你搁这儿一通电话将我打来,我在你这儿是任劳任怨的牲畜是吧。”江予烦躁地撩了撩头发。
他继而又看到简一言,惊讶一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简一言温和说道:“没多久。”
谢衍没理会江予的闹骚,冷峻的脸上带了一抹郁态,“他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低血糖呗,估计没怎么好好吃饭,看着比半个月前更瘦了。”
谢衍重新将视线凝聚在床上躺着的温然身上,他脸颊的肌肤白得不正常,带着一种病态。丝绒棉被搭在温然身上,居然有一种会将他压到窒息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江予说的没错,实在是过分瘦削,可他刚刚居然没有察觉。
“至于你说的流鼻血,这没办法,上次检查单出来时,他体内的凝血功能就显示已经很差了,让你把人好好养着,结果你养成这样?”
“说实在话,你要是真喜欢,干脆就好好在一起——”
“江予。”简一言脸上始终挂着的柔和笑意收敛,出声警告道。
“呵。”江予轻笑一声,“得,我不管你们这破事,谢衍,只要你别后悔。”
江予说了一通话后,最后才嘱咐:“你也别太担心,等他休息好了就没太大问题,不说了,我老婆还在家等着我吃饭呢,走了。”
简一言盯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见江予的背影从屋里出来,随后上车发动引擎一溜烟的走了。
“你别多想他的话。”简一言道。
他看着谢衍阴沉不定的神色,恐慌快要呼之欲出,他没见过谢衍被别人左右情绪的样子,即使是他说分手的那一天,谢衍也不是有点不爽地问道:“我爸逼迫你的?”
他手掌心黏腻的汗水开始变冷,凉意一下子从脊椎骨上攀爬,空气中都似乎被灌进了冷风。
“你上次说的话,难道是在骗我的?”简一言说的是医院那次。
谢衍眼珠子僵硬地转动一瞬,他有些困倦于回复简一言的各种问题,“没。”
简一言走近几步,很想将谢衍脸上的所有情绪看个清楚彻底。
他深如寒潭的星眸觑过床上安静躺着的人,弱小得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真切,谢衍很快地将目光挪开,他朝着简一言开口,可话却总是像在对自己说,“那是真的。”
“是我还没玩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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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衍很小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冷僻,他从小长得好看,模样跟谢鹤年相似到完全可以说是缩小版。
再加上他母亲性格温柔,谢衍小时候被保护得很好,对人待物彬彬有礼,已经是一个很有风范的小绅士。
直到有一次谢鹤年看见谢衍脸上贴着小红花,坐在秋千那边跟带他的保姆玩的不亦乐乎,甚至还在花园那边捏着漂亮的花骨朵轻嗅,行为举止跟个小女生,这让向来秉持严格教育的谢鹤年很反感,却没有说什么。
后来一次工作,那次谢鹤年手里的项目出了烂摊子,合伙人想要撤资,他忙得焦头烂额在书房里打着电话,连着几天昼夜劳累让他过分疲倦且烦躁。
谢衍当时被保姆捉弄,几个女仆也是为了逗小少爷开心,给他化了一个妆,用艳丽的口红在他嘴唇上涂抹。
谢鹤年在书房里跟几个董事开会,门开了一道小缝隙,谢衍从门外鬼鬼祟祟地钻进来,脸上挂着孩童才有的纯真无邪,他慢吞吞悄无声息地爬到谢鹤年桌前。
“爸爸,你看。”他做了一个鬼脸,舌头往嘴巴外面吐着,下一句“这样你有没有开心一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触及到谢鹤年厌恶抵触的眼神。
他给了谢衍一巴掌,让他滚出去。
当晚谢鹤年和他妈妈产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争吵,谢鹤年说道:“他那个样子哪有一点男孩样,娘里娘气,还有我都跟你说过,我最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让他不要来书房烦我,你看他今天干了什么?他在一场重要的董事会上,画成那个样子出现在视频里,是想让我跟着他一起出丑吗?”
谢衍印象里母亲一直是很温柔的角色,就能喂他喝药都是哄着他,在他能够记忆以来,母亲就贯穿了他所有的记忆,不可取代。
那次她也是拼命地维护他,说话的调子温婉且坚定,最后告诉谢鹤年,“你不该这样评价你的儿子。”
谢衍哭着从房里跑出来,小恐龙拖鞋都忘记穿,光着脚丫跑到谢鹤年面前,“你不要凶妈妈呜呜呜,爸爸我再也不那样了,妈妈跟我说过,让我不要去书房的,是我不懂事,你不要再凶妈妈,是我的错,呜呜呜呜你不要凶妈妈……”
谢鹤年冷漠的视线扫向他,他五官线条出挑流畅,不说话的时候总给让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谢衍被他居高临下的视线盯着,整个人都在抖,他害怕谢鹤年的手掌又跟在书房那次一样,朝他毫不留情重重落下。
他决定做一个乖小孩。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学习各种知识,竞赛,分数,礼仪,股票身上,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懂得很多东西,自己的书房里是各种竞赛的奖杯,学科竞赛,马术竞赛,剑术竞赛……
每天规律且又刻板地活着,也只为了得到谢鹤年的一句评价。
他那时以为很多小孩都是跟他一样,父亲都是这样严厉不近人情,直到在十二岁的生日,他出差没能回来,可事后却查明他去了另一个地方,为别人家的小孩庆生。
谢鹤年回来后,他母亲跟他大吵一架,眼睛通红地朝谢鹤年狠狠甩了一巴掌,谢鹤年被打得偏了头,却没有说什么,在问他是不是跟另一个女人待在一起时,他冷淡的眼眸不以为意,“是。”
那是谢衍第一次知道出轨这个词语。
也是他第一次从母亲嘴里得知,谢鹤年不是不喜欢他,只是因为不喜欢是她的孩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会是这样,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对的。
谢衍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会抱着谢鹤年小腿,仰着一双蓄积泪泡的眼睛,可怜巴巴地仰视谢鹤年,苦苦哀求他不要凶他妈妈。
他已经有一米六三的个子,可以将孱弱的母亲搂在怀里,给她支撑给予安慰。
谢衍将母亲搀扶着回房间,在进门的最后一刻回头,寡冷的视线投向谢鹤年,阴郁地望着那个总是俯瞰别人的伟岸父亲。
谢鹤年不仅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他的目光有些玩味,他似乎一直在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做试验,切除掉他对父爱的廉价幻想,用冷暴力逼迫他学习各种知识,将感情优先地摒除在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完完全全地将谢衍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拭目以待地想看小野兽是怎么成长起来。
于是后来在温静秋去世之后,他将十六岁的温然带到家里,静观其变,作壁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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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然被谢鹤年安排在国际附中读书,中学部旁边就是高中部,挨得极近。
司机送两人上下车不过就是顺路的事情,可是谢衍偏偏不让,他身上的西装校服将他显得万分矜贵,胸膛右侧的校徽下写着班级和名字。
他刚上车,姿态悠闲地双腿交叠坐在后座,右手微蜷抵着脸情绪很淡地望着另一边车窗。
车门倏地打开,司机站在外面,手边上还跟着一个头发乖顺,低眉顺眼的初中生。
温然身上的校服穿的很别扭,偷偷地用手扯着衣服下摆,模样局促不安,带着一股别扭,有点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干什么?”谢衍冰冷开口。
“少爷,您要不载他一程,先生昨天特地跟我下了吩咐,而且他脚跟都磨烂了。”
“关我什么事。”谢衍不愿再看神态懦弱的温然,漆黑的眼睛里戾气一扫,眉间簇起稍显不耐,没什么起伏的声调却让人心里一惊,“还不走?”
司机看着孤零零不知所措的温然,心里叹了一口气,听从吩咐上车。
温然听到车发动的声音,再次抬起脑袋时,车已经开走了,慢慢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背影,很快就连影子也不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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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回来,谢衍坐在沙发上看书,是关于生物基因链的,其中提到基因的遗传性,看到关于这部分,谢衍不可避免地想起温然。
既然他的母亲都是这么卑劣,那么他必定也会不可避免的这样。
他正想着,心下翻腾起一股作呕的情绪,手里的书翻过一页,“阿姨,帮我倒杯水。”
几分钟过后,一杯温水伸至他面前,谢衍头也不抬地接过,可指尖触碰的肌肤却格外细腻光滑,停留一秒察觉到不对劲后抬起头。
温然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边的头发被打湿成一绺,眼睛清凌凌漂浮着光,脸颊两侧红彤彤的,想必是放学走了很久。
可谢衍没心情心疼亦或者是怜惜他,手里的那杯水悉数泼在温然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上。
本还是笑着故作讨好的脸颊瞬间凝固,凉得他如坠冰窖,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拆穿,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从墙壁扣出一条缝隙钻进去,可更多的是不知怎么办才好的茫然。
晶莹的水珠在他挺翘的睫毛上挂着,温然无措地看着谢衍起身将书一丢,上了楼梯。
温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下他也往楼梯踏上一步,紧接着一道寒冷渗人的声线钻进他的耳廓:“别、跟、着、我。”
温然一步又一步退回来。
晚上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大气不敢出,只敢夹自己面前的菜,一颗青豆都能扒很久的饭。
谢鹤年见了不忍发笑,给他夹菜,“就当自己家,放松点。”
温然看着自己碗里的醋排骨和牛肉,察觉到谢衍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碗内,他会错意,并且特地用了手边上一双没动过的筷子。
用干净的筷子将排骨夹起来,声音还带着点小孩才有的软糯,“哥哥吃。”
谢衍冷笑,这是在向自己当众炫耀有多受宠吗?
谢鹤年插嘴阻止了温然的行为,“小然自己吃,他想吃自己会夹。”
谢鹤年走后,温然被谢衍拽到没有人的墙角,手指用力地掐着他的喉咙,指骨疯狂地抵在温然的喉结,“你是不是觉得我该感谢你啊,你这么大度。”
温然喘不过气来,明显比谢衍小一寸的手掌不停地推着谢衍,由于力量悬殊太大,他根本阻止不了谢衍,最后还没有了力气,两只手软趴趴地垂下来,净白的脸连着脖颈一层绯红,他眼泪都快要溢出来落在谢衍手掌上。
终于他松开了手,温然软倒在地已经没法站起来,谢衍见状用脚尖踢了一下他,对于谢衍而言可能没有用力,但还是让温然痛得一缩。
谢衍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滚开,别挡道。”
温然用胳膊肘支撑,一点一点将自己挪到不显眼的墙边,没说话。
次日,温然脆弱的肌肤上出现一大片的青痕,谢鹤年将他拦住问其缘由,温然竭力掩盖说:“不小心、不小心被柜子上的英文词典砸到的。”
可谢鹤年是什么眼力,他解下衣袖的纽扣,让人将谢衍喊进书房,出来时谢衍腿走路姿势有点怪异,面色却风轻云淡,只是瞥了一眼愣愣在楼下只顾着傻看着他的温然,拐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很长一段时间将温然当成陌生人,没有出言不逊,没有动手诋毁,而温然似乎也知道谢衍是真的讨厌他,每天小心翼翼地躲避,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直到有一天,傅尧和简一言他们来家里玩,几个人在房里玩着游戏,吃着佣人端上来的水果拼盘和点心。
谢衍坐在沙发里阅读,听他们大杀特杀的声音,烦得眉头都皱起,“声音小点。”
傅尧笑:“知道了知道了少爷。”
他们只待了一会儿,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就回去了,临走之前,傅尧将他拉到一边,悄声地说:“今天替你做了一件好事,不必太感谢我。”
谢衍撩起眼皮,一副倦怠懒得说话的样子。
简一言好奇跟过来,听到后询问:“什么呀。”
傅尧做了一个闭口的表情,“秘密。”走之前又贱兮兮地说了一句:“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谢衍没怎么在意,直到家里的阿姨神色有些焦虑,心神不宁的样子,谢衍下楼喝水时挑眉问道:“怎么了?”
阿姨是从小他带大的,平时可护着谢衍,但是似乎跟温然接触久了,发现真的就是一单纯小孩,跟小时候的谢衍一样,“都八点了,小然还没回来。”
谢衍喝着水,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连称呼都变了,嘴上随意道:“不回来就不回来,管他呢——”
他懵然僵硬住,想起傅尧那副得意忘形的神色,差点连手里的水杯都没拿稳。
谢衍回到房里迅速给傅尧打了电话,那边似乎知道他会打来,一听到谢衍的声音就没忍住笑,“怎么样?还满意吗?”
谢衍当场骂了一句话,额角青筋暴起,声线宛若刚开刃的刀锋,锋锐无比,“他人呢?”
傅尧自顾自地说着,“这一次总算是帮你报一次仇了,上次你爸打你打得也太狠了,打篮球总缺一个前锋可不是事啊。”
谢衍脸色极其不好看,眼底更是发着渗人的阴气,“傅尧,我他妈问你人呢!”
傅尧似乎被他隐含怒气的吼声吓着了,笑声戛然而止,最后落下一句:“被我关在……咋们学校的体育器械室了。”
谢衍闭了闭眼,将自己坏到极致的情绪压下去,对着傅尧警告道:“别做多余的事。”
他快速下楼,身上的衣服也没换,在门关处急忙穿了一双鞋,系鞋带时问着阿姨,“李叔回来了吗?”
阿姨也被他利索的动作弄得有些紧张,“送你同学去了还没回来。”她停顿后惴惴不安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谢衍深吸一口气,拿着手机出门,“您别担心。”
山上的路虽然宽阔,却离公交车站有一段距离,走路至少要半个小时。
谢衍有时候在想,平时看着不都是挺有手段的吗?但凡他再聪明一点,让谢鹤年给他也配个司机,不就好了吗?哪里需要像他这样走路走到将脚跟子都磨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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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然蜷缩在仓库里的角落,四周没有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他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双手将自己抱紧,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他抬起头重新爬起来敲着门,嗓子因为喊了很久而开始发哑,“有没有人……”
温然不笨,他知道有人将他骗来这里,肯定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至少能让他在这里待上一晚。
天寒地冻的,他身上只套了一件并不是很能御寒的校服,肚子又饿,温然觉得自己的胃都快要饿瘪,开始往上阵阵冒着酸水,又仿佛有一只手将他的内脏从来往外跟翻手套似的扯出来。
“有没有人啊。”温然小声喊了一句,继而又像是快要哭了一样,“我怕黑。”
他是真的怕黑,就连睡觉温静秋都要给他留一盏小灯。
“有没有人啊。”
温然喊了几声后,口干舌燥,他躲在靠着窗户的角落边,玻璃窗外漂浮着一层如练般的冰凉月光,静寂地洒落在温然周遭,很漂亮。
倏地他哭了起来,两只手自暴自弃一般抱着脑袋,先是像小狗一样几声呜咽的哭,后来声音愈演愈烈,慢慢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呀?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呀!
温然哭得眼皮发红,泪水糊了白皙的脸颊,鼻涕都肮脏的流下来。
他忽地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他肌肤嫩,脸颊上瞬间留了一个红印,“太蠢了。”
“怎么会这么蠢。”
视线朦胧模糊之际,他脑袋枕在膝盖上面,温热的泪水从眼睛逆着方向流至鼻梁,最后一滴又一滴地在瓷砖上砸出花。
门外传来重物撞击而发出猛烈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温然眨了几下眼皮,努力睁开被泪水糊弄的眼睛,一束比光线还要耀眼的声音穿刺所有的黑暗,准确且笔直地朝他袭击而来。
“温然。”那人从未喊过自己的名字。
“出来。”
乍破天际,阴暗潮湿里裂开一道缝隙,有光。
傅尧的结局很惨,比谢衍还要惨,先不剧透。
简一言后来去精神病院了。
鞠躬感谢大家支持。
啾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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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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