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和二十一年。
十月。寒露。
苏州通判府上下一派喜气,无论是夫人小姐们还是底下的丫鬟侍从们,脸上都挂着笑。
两两结伴,说起的都是通判郎温泽升迁入京事宜。
唯独西北角的一处小院,人烟稀薄,无人问津。除了屋里点着的两根细烛,竟无一盏油灯。
烛光幽幽,映在床上女子的脸上,更显她几分苍色。
屋中陈设简单,老旧看不出年岁的桌椅与女子身下的架子床之间,仅用一架画了两笔花草的屏风相隔。若不是窗边的妆奁,任谁进来瞧了也不觉是温家小姐的闺阁。
“疼——”床上女子梦呓一般,轻飘飘吐出一声。
她额头上用面料粗糙的白布缠了几圈,一双柳叶弯眉紧紧拧到一起,仿若有道不出的苦楚。
疼——
好疼啊——
孟晚歌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疼,仿佛是有人要将她生生撕成碎片。
不知道这么疼了多久,所有的痛楚好似都消失了。
渐渐的。
她像是被什么从高处扔了下去,似乎是砸到了脑袋。一股钻心的疼从脑袋上传来,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睁开了眼睛。
“小姐!您终于活过来了!”一道喜极而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上去十分开心。
开心?
她孟晚歌死了,该人人欢庆,恨不得夜夜笙歌才是。
这是哪儿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然会为了她活过来而开心。
这般想着,孟晚歌侧头看向跪坐在床边的小丫鬟,只见这丫鬟顶着简单的双环髻,面容清秀中带着几分稚嫩,穿着一身说不出是浅蓝色还是浅灰色的侍女服。
与宫中的其他婢女装扮格外不同。
孟晚歌正要开口,只觉头顶一阵眩晕,她下意识抬手扶额,便摸到了额头上那块白布。
粗糙得让她多摸一下都担心会划破手指。
“小姐,都是奴婢没用。”小丫鬟说着便有两行清泪落下来。
小姐?
她是哪门子小姐。
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宫女……
没等孟晚歌出声责问,她便先看清了屋中的景象。床边灰蒙蒙的帷幔被束在床沿,擦过床沿可以看到一旁小台子上的蜡烛已燃烧过半,窗外的风从缝隙中钻进来也带着那微弱的火苗晃了晃。
这一屋子,说寒酸都不为过。
而这时,孟晚歌也突然想起不久前她刚被人束住手脚悬于梁上,被活活吊死了。
她已经死了。
那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眼前这个陌生小丫头哭得真心实意,倒也不像是什么鬼差鬼使。
以往吃了那么多次亏让她此刻不敢先开口说话,只是扶着疼痛地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见她这个动作,小丫鬟连忙也起身来扶,待她虚虚倚靠在床沿上才又收回手转身往外走。
孟晚歌只见那小丫鬟一边绕过屏风一边道:“小姐您口渴了吧?奴婢给您倒杯水。”
不时,那丫鬟倒了水回来,双手将白净的茶杯递到孟晚歌面前。
没等孟晚歌接过来,屋外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秋月,你家小姐死没死啊?”
端着茶杯的秋月手一抖,一张喜意的小脸瞬间白了,咬着唇抬眼看了孟晚歌一眼后转身站在了床前。在孟晚歌看来便像是一只想要保护小鸡的母鸡,就差没有展开双手了。
孟晚歌不动声色地顺着秋月的目光望向屏风。
有人“啪”地一声推开了门,脚步声缓缓从屋外走进来,再绕过屏风。
一行人见到坐在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在昏暗的屋子竟无端生出一股阴寒之气,吓得惊呼了一声。为首的女子面容娇丽,发间数支珠翠点缀,一身胭脂绣蝶烟罗裙看上去质地上佳,只一眼便能叫人知道身份不俗。
只是眉宇间的刻薄之意难掩。
温宜玉惊呼出一声后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故作淡定地整了整袖沿才颇有些讽意得睨了床上的孟晚歌一眼:“妹妹真是好福气,知道后日入京,竟也活过来了。”
在她身后的一个女子看着年岁与她差不多,听她说了这话也只娴静温顺地站在一旁一言不语。
“大小姐……三小姐……你们……”床前的秋月自然也听出她们话中的意思,咬了咬唇忍不住上前了两步。
她一副受了莫大屈辱的模样让温宜玉勾了勾嘴角。
不用温宜玉说话,她身后的一个丫鬟上前一步抬手便给了秋月一巴掌。秋月手中水尽数泼出,几滴水星子落到了温宜玉那双锦绣双色芙蓉鞋上。
“小贱人,竟敢脏了我的鞋!”温宜玉怒极,上前又给了秋月一巴掌。
秋月许是早习惯了被人这样对待,一双眼睛微微泛红,却也没吭一声。
坐在床上的孟晚歌见状却是微微皱起眉头,以往还从没人敢在她面前这么放肆。
别说是打她身边的宫女,只要是听到她昭阳公主的名头,便恨不得离她八丈远丝毫不敢靠近。
原因无他。
昭阳公主实在是臭名昭著,罪大恶极。
上至嫔妃公主,下至黎民百姓,人人对她又恨又怕,恨不得她早日暴毙身亡。可惜皇帝对这个幼年流落在外,八岁才接回来的公主实在是亏欠良多,无论发生什么便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也没有想到。
有一天竟有人敢闯进她的公主府,将她迷晕后悬上房梁。
“你这样瞪着我做什么?”温宜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我也是好心,想着她温宜秋死了你没去处,才来问问你。”
温宜秋。
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孟晚歌脑子里过了一遍,她不由得微微睁大眼睛。
若是她没有记错,她八岁前所待的那个温家,大房三姨娘所出庶女的名字便是温宜秋。
“温宜玉。”一直没有出声的孟晚歌从记忆中拎出了这个名字。
若她如今真的是温宜秋,那眼前这两个刁难秋月的女子中一定就有那个处处欺负温宜秋的大房嫡女温宜玉。
原本还打算教训教训秋月的温宜玉猛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竟然是床上的温宜秋在叫她登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一般,面色难看起来:“你这个贱丫头!在床上躺了两日,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竟然是真的。
孟晚歌有些不敢相信。
“你什么意思?”温宜玉两步走到床前,一手掐着温宜秋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我跟你说话,你居然无视我!”
下巴传来的疼痛很快让孟晚歌回过神来,她几乎可以透过温宜玉那双黑色的眸子看到如今的自己。一张小脸苍白却掩不住倾城之色,额间缠绕的白布和一双柳叶弯眉更是给她添了几分病弱娇媚,真真是绝好的一副皮囊。
连她这个素有京城绝色称号的昭阳公主也败下阵来。
但眼下也不是欣赏温宜秋容貌的时候,孟晚歌微微敛眉,挣开温宜玉的手冷冷扫了她一眼:“出去。”
温宜玉是万万没想到能从温宜秋嘴里听到这番话,一时惊得说不出来话。
往日无论怎么欺负温宜秋,她不是装哑巴便是哭着求放过,何时这么硬气说过话。
震惊之余更是被下了面子的怒意,温宜玉抬手便要给孟晚歌一巴掌。
秋月自然也一直在注意这边,听到自家小姐说出这样的话也十分震惊,但看到温宜玉的动作便赶紧上前。只是没等她替孟晚歌挨下一巴掌,孟晚歌便先她一步捉住了温宜玉的手腕。
孟晚歌看了一眼温宜玉举起的手掌,再抬眼看向温宜玉,眼眸淡淡,道:“你做什么?”
“你敢对长姐无礼,我自然要教你规矩。”温宜玉这套说辞不知道用了多少遍,如今说得十分顺嘴,“便是爹爹知道,也定要罚你。”
孟晚歌扬眉,没说话。
温宜玉当是真的吓住了她,得意洋洋得要收回手,却没想到她并不放手。
“爹爹不日升迁,若是这时候传出家宅不宁,姐妹不睦,你说爹爹是不是只会罚我?”孟晚歌眯了眯眼,极淡地说出这句话后才缓缓放开温宜玉的手腕。
只见那如白玉的手腕上赫然出现几道泛红的手指印。
让温宜玉又气又恨。
她想也没想,抬手又想给温宜秋这个反了天的小贱人一巴掌,却被她身后一直没说话的温宜香拦了下来。
“姐姐。”温宜香声音轻柔,拉着温宜玉的袖子往后一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母亲说了,这两日万不可出岔子。”
温宜玉自然也想到了母亲叮嘱的话,只是她眼下被温宜秋如此不放在眼里,实在让她咽不下这口恶气。
温宜香见她脸色如此难看,笑着宽慰道:“左右她跑不了,上了船入了京,定是没有好果子给她。”
听她这么一说,温宜玉觉得也有些道理,脑子里一时便浮现了千百种折磨温宜秋的好法子。
一时也不那么气了,只轻蔑地对孟晚歌哼了一声,带着一行人就这么走了出去。
孟晚歌见她们能这么轻易地离开也松了一口气。
温泽升迁也是她猜的。
之前听她们说了一嘴要去京城,想来也只有温泽升迁一事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她要搞清楚目前是什么状况,为什么她会重生到温宜秋的身体里来。至于温宜玉她们的事,可以日后慢慢再说。
“小姐,您没事吧。”
等人都走了之后,秋月才又蹲到床前。
孟晚歌一眼便看到了她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只觉得这丫头也是个忠心护主的,倒与宫中贴身侍奉她的婢女如意有几分相似。
“有些头晕记不清事。”孟晚歌手指放到太阳穴处轻揉了揉,问道,“我昏睡了几日?如今是什么年月?”
既然都说温宜秋差点活不成了,估计躺了也有些日子了,这么问应该不会被人怀疑。
秋月听她这话当真不作他想,只乖乖答道:“小姐您睡了有四日了,今日是荣和二十一年十月初四,正是寒露。”
荣和二十一年。
孟晚歌有些诧异,落在被面上的手下意识微微捏紧。
她死的时候明明是荣和十九年。
“昭阳公主她……”她刚开口便不知道该问什么。
秋月却也没等她说完,眼眶又红了一圈。
“小姐,您以后不要再提她了,她都死了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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