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如血,笼罩群山。
在一片低低的哭泣声中,太乙弟子扶着两具金棺抵达殿外的广场。一道道遁光自四面八方现出,最后落到金棺处,将它们围住,神容惨怛。
越昙浑身染血,浑浑噩噩地立在人群中,她的思绪越过太乙宗门,飞到天涧幽川。她想起悬崖峭壁上的刀痕剑芒、想起浑浊的血水,在幽峻的长川中,十九人同去,只有她一个人独身归来。她茫然地看着同门的面孔,她身上遍布刀痕剑伤,创口勉强止住鲜血,可残余的痛意仍旧钻心刺骨,然而这一切,如何比得上那颗被无情撕裂的心?
“怎么回事?”说话的人一身白衣胜雪,宗中弟子自动分道,任由她披着夕阳的余晖缓步而来。她的神色幽沉深静,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越昙,同时也将太乙弟子的视线引向越昙处。她便是太乙宗的掌教边玉沉,越昙的师尊。早在支援的弟子抵达幽川时,噩耗就已经传回宗门。可她仍旧想问。
“师尊,弟、弟子——”越昙眼窝酸涩,她话还没有出口,一滴泪便顺着颤动的长睫坠落下来。
没等她说完,便有一道愤慨的声音怒气冲冲地打断越昙:“怎么回事?难道你宗弟子不曾捎信回宗门吗?我道域各宗派联手镇压天涧封印,可十九个人里,就她越昙一个人活着。哈,要不是我宗弟子目睹她杀害秋荻师姐,还以为是天涧幽川的妖魔过于厉害!”
“你太乙宗天下盛名,宗中双秀。一人为镇压天涧战死,一人却成为害死所有人的叛徒,真是荒唐!”
“不论如何,此事你太乙都要给一个交待!不日后,执令君将会亲自来太乙一趟!”愤怒放言的修士乃道域紫微宗传人,死于天涧的秋荻正是她的师姐。她的眼神冰冷,满是嫌恶地瞪了越昙一眼,一拂袖便扭身离去。
“不、不是这样的。”越昙的一张脸瞬间血色褪尽,她仓皇地开口解释,一转头就看到紫微宗弟子离去的身影,她抬起手去拦人,可指尖堪堪地从对方的衣角上滑过。
“那是怎样了?我们亲眼看到你杀死了秋荻道友。”此刻,接腔的是太乙修士,她投向越昙的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已经被邪魔所制,我不得不杀她。”山风凛冽,如野兽的呜咽咆哮,越昙苍白的解释零散在疾风之中。
天涧是道域的一道界门,封印着妖魔鬼怪。幽川时天涧之新,凶戾之气盘桓。这里是天地自成的恶堕之地,天地间所有的恶气都会流向幽川。道域的修士最大的职责便是与幽川恶气厮杀。直到一千年前,佛门修士解慈悲踏入幽川,以肉.身化佛国,度化万千恶鬼,镇压恶气。可“佛国”不会永存,早在两百年前,恶气又重新开始逆冲,佛国崩溃。道域再也没有解慈悲那般人物,只能够采取其它手段。在各宗掌教联合推演中,“真一镇魔诀”是最好的封印幽川之法,百年一度,这次是第三回。
道域各宗共出十九人,九人是大乘长老,余下的都是各宗派元婴或者金丹的杰出修士。紫微宗着手推演近百次,谁也没想到这次的封印会有这么惨烈的结局。
越昙的手指笼在袖中,涓滴鲜血顺着指尖流淌,滴坠在地。噩梦般的场景在眼前上浮,由于左霄长老心神为邪魔所侵,立在阵眼上的道人瞬间重伤,真一镇魔诀失效,大半人为邪魔侵染。最后她们怀着仅剩的神智要自己以及师姐动手。是了,她的确杀了人。死亡之人中,九人与邪魔战至死、两人死于大师姐谢寄愁,余下的六人折在她的手上。最后是大师姐另起咒术“封神禁律”,以自身为阵心,要她画全阵法,将天涧镇压。
“你说真一镇魔诀失效了,那为什么天涧已被镇压?”质问的声音传入耳中,越昙一抬头就看到同门冷冷的笑。
“我——”越昙只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有继续了。她能说什么呢?说是“封神禁律”吗?可这是太乙宗的禁术,是献祭式的恶咒,但凡修持此法者皆会被逐出宗门。大师姐已经身沉幽川了,她难道要让大师姐也失了身后名吗?万一大师姐侥幸能回来呢?越昙仰头看边玉沉,凄然地喊道,“师尊,我没有要害她们。”
可边玉沉的视线已经从越昙的身上挪走,她那双冷冽的眼中浮现失望和疲倦之色。她淡淡地朝着次徒方倦之吩咐道:“先将越昙押到院中,待执令君抵达,再做审问。”
她口中的执令君是紫微宗宗主云流声。执令君由太上法会中论战胜者担任,每一百二十年一轮转,掌管道域天地,是各宗派名义上的盟主。
方倦之应了声“是”。
边玉沉最后看了两具金棺一眼,转身离开。她一走,原本沉寂下来的人群重新变得躁动,一双双眼望向越昙,裹挟着强烈的仇恨。
越昙心中生寒,不由自主地往后跌退一步。往日见她时挂满笑容的同门们都变了,此刻形容冷漠,要摇晃的树影里变得迷离昏暗,好似飘动的鬼魅。越昙看着朝着她走来的方倦之,露出很难看的神色,她喃喃道:“二师姐,我——”
“你对得起左长老吗?”
“你对得起大师姐吗?”
“她们是不是你杀的?”
方倦之大声质问。
“不是,我没有!”越昙大声地替自己辩驳,在天涧被各宗派弟子撞破之后,她便已经解释过了,她们都被邪魔所侵,已经不是正身了。她知道各宗同道心中痛苦,她何尝不是呢?她眼睁睁地看着长老陷落、看着大师姐使用禁术后形销骨立的身影,最后无力地看着她落向幽川。她什么都抓不住,仿佛一切都是她指尖流逝的人。
“要不是左长老将你捡回宗门,你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大师姐对你那样好,她只修剑术。可为了替你祭炼盛放存零食的储物袋,耗费心力去学了铸术,你对得起她吗?”
方倦之一声声地询问,在说话间她已经抵达越昙的跟前,劈手去夺取越昙悬挂在腰间的蓝色小囊。小囊名“天地根”,即是谢寄愁所祭炼之物。
越昙下意识去护着小囊,她眼睫上悬挂着泪水,苍白的面颊楚楚可怜,甚是无辜。可此刻的方倦之看着她的面色没有半点动容,只要余光瞥见那两具空荡的金色法棺,她的心就会被怒意填充。要不是越昙这个叛徒,那些人怎么会死?她一定被邪魔侵染了,她早不是她天真快活的小师妹了!她抬起手,滔天的法力奔涌而来,竟是一巴掌将越昙扇倒在地。
越昙的修为高于方倦之,可她在天涧时,与邪魔缠斗受了不轻的伤。后来在诛杀秋荻时被紫微宗道友撞破,她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向她袭击来,为了完成大师姐遗愿、画成封印阵法的最后一笔,她只能硬生生地承受。此刻的身躯早已经千疮百孔。就算她是全盛时,又要如何躲避同门的愤懑和不甘?
堪堪止血的伤口再度撕裂,一身蓝白相间的法袍早就被鲜血染红,瞧不出原来的色泽。她蜷缩在地上,护住大师姐给她的天地根,很小声地呜咽抽泣。
方倦之的心神完全被怒意占据,一掌接着一掌拍在越昙的身上。不管是长老左霄还是大师姐谢寄愁,在宗中声望都极高。如果去了天涧的人非要死一个,她们更希望是越昙。悲伤、愤怒、憎恶……太乙宗修士的种种情绪被方倦之的狠戾点燃,也控制不住,一边对着越昙破口大骂,一边抬起手掌朝着越昙身上拍去。
在那如怒潮奔来的法力下,越昙才支起身体,又像是一只破布娃娃般被人打飞。她的眼中、口鼻中渗出大股的鲜血,辩驳的声音虚弱无力。她的神智恍惚,很小声地喊着“师姐”,可猛然间意识到大师姐已经不在了。
大师姐最后跟她说:“昙儿,我教你这咒法,你一定要画完最后一笔,镇压天涧。”
她又说:“昙儿,你要好好活着。”
“我为阵心,阵法不毁,妖魔不能将我如何。我尚有一线生机在,你等我出幽川。”
……
可是,都到这地步了,她要怎么样才能好?
意识到师姐不在了,越昙又啜泣着喊“师尊”,以师尊的道行,整个太乙宗发生的一幕幕都能落入她的眼中。
但是师尊没有出现,师尊不信她,师尊也在怀疑她、怪她,认为她滥杀。
“够了。”许久之后,一道冷漠的声音响起。
越昙努力地睁眼,可视野被蓬蓬的血雾糊住,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过些日子执令君要来太乙宗审问,不能将人打死了,得留着给执令君一个交待。”那人漠然地开口,紧接着响起的是方倦之满是不甘的应答声。
越昙察觉到自己被人拖曳着向前,可她已经没有半点反抗的力气了。
在石上拖曳的疼痛,哪里比得上筋断骨折的痛,哪里抵得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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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扶棺归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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