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阙(二)

季怀芝一怔,这才低头看清自己身上的薄衫原来早已被那刀疤脸扯得残破不堪,一缕缕地碎成布条,勉强挂于身上,大半肩背皆都裸-露在外,而他的鞋袜也在方才的挣扎中不知滚去了哪里,现下他赤着双**的脚踩在满是污水的甲板上,实是滑腻难当,连站起来都颇为费力。

季怀芝一手扶着船壁,一手拽住自己大开的衣襟,咬牙装出一副色厉之样道,“这样…这样出去又如何…谁…谁若敢看本殿下,本殿下非挖去他的眼珠不可!”

转而又侧过脸,指着地上刀疤脸的尸体,压下畏怯,虚张声势地下令道,“此人大逆不道强抢官银,还…还胆敢对本殿下不敬,务必要将其同党尽数抓获,本殿下要亲自审讯!”

江匪们自是轮不到季怀芝来审讯,穆珩手下的眼珠也自是没被季怀芝给挖去。

因着穆珩本就是受人之托,来此万州一趟护送官银,根本就懒得再同这位招人烦厌的五皇子掰扯更多,只遣了两个护卫将骂骂咧咧的季怀芝强行塞进马车,走官道儿送回了京。

当季怀芝受旨前去向皇上复命之时,已是又过了半月之后。

季怀芝额间的疤痕看着是消了大半。

他坐在铜镜前,接过安顺递来的傅粉,小心翼翼地抹在伤痕处,直到将伤疤完全遮住了,才转过脸,问伺候着的小太监安顺道,“我额头的伤还能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来了。”

安顺只略略瞅了季怀芝一眼,就忍不住催他道,“殿下莫要再耽搁时辰了,赶紧去永安殿吧!待会儿去得晚了,皇上恐是又会冲你发脾气!”

“你不懂,这番押送官银,我被歹人劫走,还吃了这么些苦头,不遮着点伤,父皇看见了会心疼我的。”

季怀芝的声音不大自然,他想了想,又问道,“官银一事真的已经办稳妥了吗?”

“那是自然!穆大人出面,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听说他不仅顺利夺回了官银,还将万州江匪一网打尽,可是了不得呐……”

安顺滔滔不绝地夸起穆珩,直到瞧见季怀芝越发难看的脸色,才匆匆缄了口,“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殿下,你还是快些动身,别再让皇上等久了!”

永安殿同季怀芝所住的临水斋相隔甚远。

皇城宽广浩荡,季怀芝虽为皇子,却并无任何骄辇车舆,这么些年,身边伺候的人也只有一个因着做错了事被罚去临水斋当值的小太监安顺。

季怀芝腿脚不好,走得又急,好容易赶至永安殿,之后又在殿外整整候了半柱香的功夫儿,才得了掌事公公的应允进殿,早已是累得两股颤颤,脚骨生疼,面上也起了好些薄汗,将他额间用来遮盖伤疤的傅粉给冲了个干净。

细长的粉痕随着汗珠儿蜿蜒至眼角,使得季怀芝整个人看上去煞是狼狈滑稽。

季怀芝不敢在父皇面前失仪,刚一进殿就立时跪下行礼,可季麟却迟迟不叫他起身,只压着嗓音正在同另一个人交谈着什么。

那人的声音极是低醇,听着竟有几分熟悉。

季怀芝好奇地稍一抬首,居然又见着了穆珩!

穆珩此时正端坐于季麟身边的背椅上,手持文书,向其诉陈着什么,而向来对季怀芝不苟言笑的季麟边听穆珩的话,边不住点头,眼中尽是赞赏之色。

“谁准你抬头的?”

许是季怀芝看得太过痴迷,季麟扭头时,正对上了他的目光,立时皱了眉,冷言厉问道。

穆珩也收起文书,默默看他。

“父皇…我……”

季怀芝周身一颤,又飞快地将脑袋垂下,嗓音异常艰涩。

不知为何,穆珩的视线,明明甚是冷淡,扫向他时,却偏如热火烧身一般,让他又羞又愧,灼得难受。

“还不赶紧谢谢穆卿替你收拾了烂摊子!这点小事还要朕教你么?当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季麟见到季怀芝这副闷声闷气的窝囊样儿,怒意更甚,抬手重重拍向面前的桌案,“押不好官银便就罢了,听说你还被江匪给劫去了贼船!朕这季家的脸面迟早都要被你这个废物给丢尽!”

“陛下。”

还未等季怀芝开口,穆珩便温声劝道,“臣此前追拿江匪时特意查过官船,发现船中一应炮火皆是哑炮,自是无力对抗船坚炮利的江匪,因此,官银被劫一事也不能全怪责五殿下。”

穆珩一席话本是在为他求情,可季怀芝胸腔中的愤懑之意却叫嚣得更甚。

明明他才是季麟的儿子,现下,却不得不跪在这里,承一个外人的恩情。

眼见着季麟当真被穆珩的三言两语打动,面色稍霁,季怀芝便是再忍不住,涨红了脸脱口喊道,“父皇!那时在万州,儿臣刚被劫匪抓住,穆珩就将好出现,依儿臣来看,那江匪说不准就是同他串通好了的!对!一定是这样!是他故意安排江匪劫走官银和儿臣,自己再出面相救,好向父皇您邀功!父皇,您可莫要识人不清,被这等小人给蒙骗了啊!”

“啪!”

季怀芝此话彻底惹怒了季麟。

季麟骤然起身,狠狠一掌掴在季怀芝脸上。

右边的眉骨被季麟指间戴着的金扳指生生划开,顷刻间沁出血珠,“谁人会串通江匪抓你这么一个废物?!愚钝至极,真是愚钝至极!朕当时怎会心软留了你这么一个孽障!早在你母妃去的那一年,朕就应该赐死你的!”

季麟怒不可遏地吼道,“滚!朕现在不想看到你,你给朕立刻滚出去!滚去永安殿前下跪思过,非朕应允,不得起身!”

季怀芝默默垂首,退去殿外,怔然望了眼已被关上的永安殿朱门,屈膝跪在地上。

这一跪,就足足跪了大半日。

直到暮色渐起,永安殿前当值的宫人已换过了两拨,他的父皇也没有再出来看过他一眼。

石阶的寒气顺着单薄的裤腿侵入骨缝,膝盖处传来的钝痛亦是一波快似一波,季怀芝咬住自己那两片血迹斑斑的唇瓣,用手臂拼命地撑住地面,才能勉强不至于倒下,额上那未曾干涸的鲜血却一滴一滴地落在面上,堪堪模糊了视线。

“大殿下到——”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这楚楚可怜的五弟又被父皇罚跪了啊。”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声尖利的通报轰然荡碎了季怀芝的心神。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缓缓停到了季怀芝的跟前。

季怀芝没有抬头。

下一刻,他的下颌却突然被人用力攥住,迫着抬起。

季先绍盯着季怀芝额前和眉骨的疤痕看了好久,方才恶毒地一笑,“五弟的这张脸蛋可真漂亮啊,被血染污了都这么漂亮。”

季先绍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就和你那下贱的母亲一样。”

季怀芝的身子细细在抖。

半是愤怒,半是害怕。

季先绍的身形本就比季怀芝高大太多,此番堵在跪立的季怀芝身前,将他整个人皆笼在了暗影之中。

当值的宫人对此亦是视若无睹,像是早就习惯。

“五弟,同大哥说说,你半月前被江匪劫走那次发生了什么?你生得如此下贱勾-人,那群老粗棍儿有没有忍不住侮辱你啊?他们是怎样侮辱你的?”

季先绍变本加厉地用指腹摩挲起季怀芝的脸颊,季怀芝微挣了挣身子,璧白的脸上便就挨了一掌,留下道深红的掌印。

“说啊!”

季怀芝被这一掌打到耳中轰鸣,他眸光微散,颤着嗓音低声道,“江匪…江匪撕去了…撕去了我的衣衫……”

“之后呢?”

季先绍紧紧逼问,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精-光。

“之…之后……”

季怀芝说不出口,可季先绍并不打算放过他,反将脸凑得距离季怀芝咫尺之近,“五弟说不出来,我来替你说,他们摸了你,对不对,就像这样……”

就在季先绍肆无忌惮地将手自季怀芝的脸颊慢慢向下抚时,穆珩在宫人的簇拥下迈步走出永安殿。

不知是不是季怀芝的错觉,穆珩在经过他身边时,竟顿住脚步,回眸掠向了他,以及正半搂住他的季先绍。

只那双眸子却黑沉似幽潭,冰寒得令人心滞。

季先绍的桎梏突然一松。

“罢了,今日我还有要事去向父皇禀告,暂且先放过你。下次见面…五弟,别忘了再仔细向我说道说道啊。”

季怀芝悬着的一口气终于落下,他脱力似的,趴伏在地,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扭过头,呆呆地望向穆珩离去的挺括背影。

可穆珩却再未回首看过他一眼,只信步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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