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太过投入,回过神来见他不知何时停了笔,一双眼清清凌凌地正看着我。
我敲敲脑袋亮起来,尴尬地呵呵两声。
“青梧君才打完仗,这深更半夜不偷鸡摸狗,真是让人敬服啊。”
不知为何,他那眉头缓缓拧了起来。世道实在不公,好看的人连眉结都是赏心悦目的。
过去文星官常常对着我拧眉结,却不曾有青梧这般诱人,反使他那三角眼愈加棱立。
但见青梧面色不虞,我转了转眼珠,琢磨着他大概不爱听。
“青梧君神勇无双,此战必是胜了?”
我想的不错,他的心思大约都在战场上。
只见他眉目舒展,淡淡嗯了一声后又将眼光挪向面前的公文。
不知他那一声‘嗯’是‘嗯’他神勇无双,还是‘嗯’他胜了。
不过以我一向小人之心,自然要理解为前者。
……
默了一会,见他一副目不斜视,面无杂烩的清正模样,我心焦灼。
我抿唇眨眨眼,随后拈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柔声说:“青梧君回来可用过膳?饿了奴家立马去给您做~”
他淡定地撇了我一眼,“你再这般眨眼,小心晕过去。”
话音刚落,我便觉得眼角有些抽搐。
我钦佩拱手,“青梧君果然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那青梧轻飘飘扫我一眼,不再言语。
不灰心……不气馁……
我又热情地问他辛不辛苦,要不要给他捏捏肩捶捶背什么的。
可青梧这厮沉稳得很,我在他面前扭扭捏捏,欲语还休演了好一阵,他八风不动地坐着,静心办公。
我拄着腮帮对他光华的侧脸咬牙切齿,最终认命,默默敛了脸上那强自挤弄的风情,挺挺胸膛,清咳一声。
“青梧君,上次您的爱宠九丹,将我燎个半死,我以为此事,不可轻轻揭过。”
“哦?”他闻言终于提起一丝兴趣,停了笔,掀起眼帘望向我,只是惜字如金,寒渗渗地哦了一声后再无其他言语,像是在等我还有什么屁要放的样子。
我理直气壮,再次清清嗓子,没办法,关键时刻总是痰多。
“我想着您不是那般提起裤子便赖账的神仙,心里应当是对我有所打算的。”
要东西不能直要,得九转十八弯,婉转的要。我私以为这番说辞十分得体。
青梧那无甚表情的脸上起了些微波澜,睨着眼上上下下将我掂量了一番。
我眨眨眼睛,未觉不妥。
他闭眼扶了扶额,轻抒一口气,往后靠,又恢复了那般神魔不近的模样,凉凉道:“那池中锦鲤,养了千年,如今被你这石头吓得四处乱串,惊弓之鸟一般;园中的海棠被搅得乱七八糟又是为何?琳琅阁内碰坏的神兵玉器又何止一二?其他桩桩件件,本君不与你论,你倒要挟起来了。”
呔,这个书言!
从前在星障里拘得久了,一朝见自由,不免有些忘形。
流云殿中百无禁忌,我逗逗这个,玩玩那个,度量把握偏颇些也难免。
原以为我们哥俩好,不想早将我卖了个干净,亏得我日日坐在流云殿门口,见往来貌美的仙姑,都上前给他说说好话,省得他到时候找不着媳妇,我一番苦心为他,他却倒打一耙,好没义气。
我羞愧地抿抿嘴,对这些罪行供认不讳。
“我一块石头,自小便养在星河那偏远的地界,哪里见过什么锦鲤,鲜花,宝器,从不知星河外还有这样多的颜色,红黄橙绿青蓝紫的,想我三百来年,左边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右边一块乌漆漆的石头,到处都是石头……”说到伤心处,不免淌下几滴泪来,“那翠玲跟铁柱私奔,是为了自由,我这般也是为了自由啊,你不知那宰牛的王屠夫有多无趣,天天就知道杀牛,宰牛,杀牛……”
说到后面青梧一脸黑线,伸出手来打断我,“你好吵。”
我识相闭嘴,不知他能否提炼到我言语中蕴含的曲折情意。
“那说说你想要什么?”他问。
看来高估他了,竟然没提炼出来。
我眨了眨眼,正色道:“想以身相许。”
或许是我词不达意,我说的是想将我这身许给流云殿,然青梧却以为我要他将自己许给我。
不仅词不达意,还十分鲁莽。
我刚说完,便被他一甩袖轰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很是优美。
是了,他一个能将牵兰仙子打成猪头的狠角色,自然也能将我打成猪头。
幸而他爹娘给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不然这臭脾气,日后一样讨不到媳妇。
疼痛蚂蚁般爬满周身,我肘臂一松,打量着就地躺平再讹他一笔,可没等我哼唧出声,他大手一挥,拍紧房门,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将我关在了屋外。
我那声扭捏做作的哼唧哽在喉头,没恶心到他,反将自己恶心得有些反胃。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正打算起来,不料角落里的酷酷三两步蹦了过来,腿窝一弯,将我压了个严严实实。
我鼻子里灌满它的兔骚味,呼吸不畅。
这蠢兔子。
憋。
我在夹缝中挤出一丝气力,发狠般咬下一撮它肚子的毛。这兔子却生忍着疼,不动如山。
“呸、呸”我将嘴里的兔毛吐出,忍着脾气好言相劝:“这位仁兄,有话好说,你将我放开,我……我去给你找萝卜吃?”
兔子闻言终于挪动,将我从它肥硕的身子里放出来。它湿润的鼻头凑在我身上,嗅嗅闻闻,随后拱啊拱,直将我推落到一旁的鲤池中。
我猝不及防张口呛了一肚子水。
挣扎浮出水面后,便见那肥兔子胡须上挂着三两水珠,耷拉着俩大耳朵,一动不动地趴在岸边,朝我瞪着那双红眼。
我忽而没了脾气。一个傻兔子话也不会说,我跟一个兔子计较什么。
翌日我寻了青梧表明言语过失,腆着脸求他不要将我送回星河。
他匆匆赶往校场,没空搭理我。
忧虑啊,十分忧虑,虑得脑袋顶上快长出青芽来。
天煞的青梧,不晓得他爱什么,想贿赂也没个头绪。
除了打架。
总不能让他将我揍一顿吧?
我灰心丧气地在花丛里滚来滚去,那傻兔子便跟着我蹦来蹦去。
……兔子?!
青梧清心寡欲,却在三百年前将这兔子从人间带了回来!
我盯着那蠢兔子白呼蓬松的毛发,心生一计。
翌日我向月老殿的仙娥姐姐借了段丝线,又在流云殿门口扯了一团云彩,飞针走线,埋头苦干,终于在日头西沉时织成了一件白糯糯的外衣,透过小衫上三两窟窿可以看见天边蓝紫的云霞。
嗯……不拘小节,不拘小节。
入夜,我穿着这件小衫,乖巧地立在青梧的书案上默默添光。
殊不知青梧也算天界不爱说话的典范,我默默,他也默默,一个眼神没给我。
我就这么闷不吭声亮了好几夜。是在第五日,眼见着那小黑蜘蛛正吐着丝要在我脑袋顶上结第二张网的时候,那杀货终于搁了笔,疏懒地往后靠,神色淡淡。
“也是该将你送回星河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顿时一股真气上涌,想去掰断这厮嘴里暗藏着的狗牙。
可我从来卑微懦弱,我的愤怒咬碎在后槽牙里。
窝在他怀里的酷酷忽然蹦上桌来,腿窝一弯又将我孵在身下。
一神一兔一石。沉默。
我被捂在那兔子身下,听到青梧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显得格外温柔。
“你要留着他?”
我在兔子身下咬牙翻了个白眼。他娘的这蠢兔子不会说话!
正心急如焚,这兔子直起身子,我方松松气,正想抢着这气口说句话,它腿窝又是一弯。
……
过了一会儿,青梧将酷酷抱回怀中,我重见天日,却见他摸着兔子头若有所思地将我一望,面色很是深沉。
我圆圆眼,抖了抖身上被压塌的衣衫,想着连日来,凡我开口,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于是我留了个心眼,缓缓将微张的嘴巴闭了起来,勉力压下心里排山倒海般的谄媚之言。
青梧玉冠下一双极俊的眉眼,一语不发端详着我,正被他盯得心神不宁时,他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
“甚丑。”
未等我将胸腔内的一口老血呕出来,又听他幽幽问道:“你这石头,叫什么名字?”
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凡间还有个舔胆的家伙呢。
玉皇大帝四个字梗在喉间,我恭敬答道:“星二五七八一零三。”
书言很是勤快,每日都会将书案擦得干干净净,我垂着头碾了碾,直将那细润的白玉桌划出几道细细的黑痕。
青梧仍旧冷着脸瞧我,似乎并不在意我叫什么。
“可本君凭何要养你?”
我看了看这四方殿宇,再养万八千个我也不在话下,这青梧仙阶挺高,气量挺小……
“此后我定将青梧君奉为金科玉律,为君鞍前马后,至死不渝。”
“我可以砌成流云殿的一块砖瓦,可以是青梧君案上的一盏明灯,便是青梧君无聊了,也可以将我捏成石片打水漂玩……种种皆是我的造化。”
这番话我斟酌了许久,应当言语真诚,字字恳切。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只见青梧一贯的死鱼脸上有一瞬的愣神,露出短暂茫然的神色,但一息之间,便恢复如常。
与此同时,那兔子不知受何刺激,一个猛子砸了过来。我被那力道发射出去,撞在一旁的雕花玉柱上。
咳咳……怎的青梧君的爱宠,一个二个均是莽撞的性子,动辄轰我一顿。
青梧见酷酷失了分寸,出声喝住他,抬手将我运回他面前,不知施得什么术法,一股深厚精纯的灵力缓缓流入体内,适才的疼痛感烟消云散。
他定定看了我许久,分辨不清那眼神是不耐烦要将我灭了,还是终于被我的诚心感动。
这一看,委实是有些久了,久到我撑着眼皮,头顶上的光忽明忽暗,在彻底陷入昏睡之际,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星河的石头虽多,然秩序井然,各系星团便是一个氏族,小石头们渐渐长大,终于在长久的昏睡中获得灵识。到了夜幕,在一处处光亮的星团中,有一簇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星光的小石头左看右看,只他一个孤零零的,便愈发爱睡觉。
“晚星,晚星,醒醒!”
睡梦中恍惚听见谁的声音由旷远传来。不过谁叫晚星来着?星河好似没有这名号。那流云殿?青梧、书言、九丹、酷酷,还有谁来着?没了吧……
“晚星,醒醒!”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瞧见书言逆着日光,俯身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都连睡了两日,饿不饿?”
嗯?
空气中淡雅的海棠花香混杂着丝丝缕缕的甜腻,我揉揉眼睛再一看,眼前摆着翡翠卷,梨花酥,白玉糕……
这是鸿门宴还是断头餐?我伸手拣了块梨花酥,边往嘴里送边含糊地问,“晚星是谁?”
书言和煦一笑,“是你,青梧君为你起名晚星。”
我一时不解,“为何要给我起名?”
书言没说话,只目光温润地瞧着我。
总不会是为了让我坟头上有个名字吧,我心里骨碌碌地想着,忽然灵光乍现!
“青梧君准我留下了?”
书言点点头,“是。”
百转千回,忽而我既有了名字,还有了栖身之所,真是天佑我星二五七八一零三。
不,天佑我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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