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万山深处的点点人家,炊烟徐徐升起,公鸡的雄鸣声响彻陵南县。
叶云昭失魂落魄地推开房门,看着院里正啄来啄去的小母鸡,空气中是深秋的冷冽与若隐若现的庄稼香气。
当初一朝穿越,从即将升职的基/层干/部变成了如今这个穷县令,若是别人恐怕难以接受,但她向来乐观,自认为做得不错。
至于穷困的陵南县、那些真实出现在她眼前的百姓,最初在她眼里都如同种田游戏里的NPC。她曾经愿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燃尽最后的一点热,只是数日前还鲜活的生命彻底泯灭,叶云昭不可控制地生出几分悲哀、几分恐惧。
现在……
现在她想回家……
她脱力地脚下一软,踉跄地扶住了屋门。
太阳一点点爬到了山尖,天好像被撕开了口子,金黄色的阳光撒在陵南县,院子里半明半暗,小母鸡窝在暖阳下,“咯咯”两声,一枚热乎乎的鸡蛋应声落下。
看着这样的景色,叶云昭竟轻松地笑了,半眯着眼睛抬头看,不知是说于谁听,如呓语喃喃道:“曦光霁曙物,景曜铄宵祲么?”
院门处响起一道声音:“啊呀!叶县令,你这是怎地了?”
王大娘将挎着的竹篮往地上一放,快步赶到屋门处,一把扶住了叶云昭。
怪不得她大惊小怪,叶云昭倚门欲坠的模样实在骇人,倒像是一个不注意便会跌落般。况且往日叶县令从未如此,她一向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
王大娘急忙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啊呀!叶县令你这是得了风寒罢!我先扶你回屋。”
她急急忙忙地将人扶到床榻上,见叶云昭嘴唇干燥开裂,便滚了些许开水,用木勺子一点点喂下。
王大娘本想着让叶县令瞧瞧砌好的菇棚,如今自然没了这个兴致。
幸得她今日来的早,黎大夫还未离开县衙去医馆,也省得她来回跑,耽搁叶云昭的病情了。
王大娘匆匆跑到黎大夫的房门外,又敲又喊:“黎大夫,你快去瞧瞧叶县令!”
黎羡江极快换好衣裳,提着药箱便同王大娘一道往叶云昭那里去。
二人进了屋,躺在床上的叶云昭脸颊微红,嘴唇苍白,已然一副昏睡过去的样子。
王大娘哆哆嗦嗦道:“黎大夫,你不知……叶县令额头烫的厉害……怕……怕是风寒……”
王大娘说着话几欲落泪,其实旁人不知,她曾经还有过一个女儿,只是那孩子三个月大时,也是这般……烧得浑身滚烫,几副汤药灌下去毫无起色,后来……病死在她的怀中……
偏远县城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忌讳,只是黎羡江自幼读书,叶云昭又是未出嫁的姑娘,他特意掏了一方绢帕搭在她的手腕上,悬腕搭脉。
“这不是风寒。”黎羡江将绢帕收起来,同绿衣使了使眼色,他便将银针包铺平展开。
黎羡江捻转行针:“这是温病,绿衣,煎药。”
温病和风寒是常见病症,若是他没没有添减药材,那便是用寻常方子。至于这些药材,医馆里放了一些,更多的则是屯放在了黎羡江的屋子里。
绿衣应了声,熟练地退出门外,往他的卧房跑去。
王大娘则是愣在原地,担忧道:“温病?严重么?方才叶县令都有些说胡话了。”
黎羡江在她脑袋上扎了几根银针,沉着冷静,释然道:“不算太过麻烦,幸好你发现的及时。”
王大娘听他说生病之人可以多食粟粥,便寻了刘麻子去库房取了一袋新粟,仔细熬煮,灶膛里时时刻刻燃着小火,只待叶云昭苏醒。
绿衣则是抱着药罐和泥火炉,拿着小扇子守了整整一个时辰,黎羡江一是为她行针,二是喂药。总之几人忙活了整整一天。
昏睡着的叶云昭只觉得头痛欲裂,一片漆黑中却忽然瞧见了陵南县的黄墙土屋,星星点点建在绿山之下,景色宜人。
可是她来不及欣赏,“啪嗒”“啪嗒”的雨珠打在了她的身上,天迅速阴沉下来,河水混着雷声,只一瞬,河水决堤,翻涌澎湃的河水直冲她而来……
叶云昭心里一惊,猛地睁眼,入眼不是决堤的河岸,而是几根粗壮的房梁。
“叶县令,你总算是醒了!”
“醒了醒了……”
闻声,她视线动了动,床边是满目担忧的王大娘、翠花娘子和庄雪,还有黎羡江、绿衣、韩县丞、刘麻子,就连忙得连轴转的孙宁也来了,二丫二蛋春花这几个小豆丁也趴在床尾,眼巴巴地看着她……
叶云昭由衷地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意替代了先前的惆怅,她有些费力地动了动手指。
众人围作一团,对她是瞧了又瞧、看了又看。
“感觉如何?”翠花娘子拉着她的手道。
叶云昭看她担心,想要开口安抚,张了张嘴,嗓子干痛地说不出话来。
“啊呀!差点忘了!”王大娘忽然起身,“我去盛着粟粥!”
其他人则是给黎羡江让了一条小道,只见他搭上绢帕,脸上露出些许轻松:“已无大事,只是得好好休养一段日子了。”
韩县丞道:“只怕这次急病就是因着近日累着了!”
黎羡江缓缓起身:“一是劳累过度身体虚弱,二是受惊,加剧了病症。”
受惊?
其他人还要开口追问时,王大娘端着大陶碗来了,她趴在床边,一边用木勺喂她,一边惨兮兮开口:“叶县令,你知道么,你昏了整整一天一夜,可把我吓坏了……”
温热的粟粥一点点滑进口中,粟米的香味儿混着粘稠的米油,干痛的嗓子渐渐润了,眼瞧着叶云昭状态好了些。
她哑着嗓子:“竟已过了一天一夜了……”
二丫站在床尾,眨着眼睛流泪,她撇了撇嘴,惨兮兮道:“夫子你不要生病……呜呜呜夫子……”
叶云昭勉力笑了笑,朝她招了招手,二丫急忙跑到床边,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指:“夫子……”
叶云昭费力道:“在县学……可有认真识字?”
二丫眼睛含泪,使劲点了点头。
叶云昭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怕……夫子无事,过几日夫子还要考问你……”
“叶夫子放心,我一定认真识字。”二丫带着哭腔猛地点头。
王大娘也有些不落忍,轻拍着二丫的背:“叶县令没事,叶县令没事。”
黎羡江则是以她需要静养为由,将人遣散了,叶云昭拉了拉王大娘的衣角:“王大娘留下。”
“叶县令,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么?你午食想吃什么?我做好送来,不知鸡汤如何?待会儿我问问黎大夫。”王大娘趴在床边,关切道。
叶云昭摇了摇头:“粟粥就很好……我想问问,菇棚是否已经搭好了?”
种蘑菇是她很是看中的事情,搭菇棚的事自然也是仔细算着的。
王大娘一愣,脸色微变,皱眉道:“如今你身子不大好,不想着好好休养,怎地还想着菇棚的事情,这些你不要再管了,往后种蘑菇的日子多着呐!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她话音才落,叶云昭忽然抓住了她手:“王大娘,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只是一时劳累而已,菇棚的事情耽搁不得,你说于我听听就是。”
见王大娘紧皱眉头,意欲开口,叶云昭又道:“你若是不说,我现在就亲自去西乡看看!”
说着佯装要起身下床。
王大娘自然招架不住,她急忙拦住,无可奈何道:“不成!不成!我说就是!你快快躺好。”
她叹了口气,实在犟不过,只好道:“墙已经砌好,也照你说的那般南高北低,北墙的双层墙也砌好了,两层墙之间留了一掌的距离。”
菇棚原定是单层墙,南高北低保证阳光充足即可,只是如今不过深秋,温度却有些低了,叶云昭怕再等一个月更冷。要知道,羊肚菌播种温度最低不过10℃,而后的出菇期,温度还要再高。
所以她想了个法子:双层墙,北墙背阴,做成双层墙后可以烧些柴火升温。
她思索片刻,问道:“北墙最外侧的墙体留生火口了么?”
生火口其实就是一个如同灶洞大小的“门”,温度太低时可以在里面点些稻草。
王大娘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留了,不过双层墙的屋顶还是空的,也是用稻席么?”
叶云昭先前问了孙宁稻席的编法,与寻常细密的编法不同,她想要既能够透光又能遮风的编法。
幸好孙宁做这些事情不在话下,她知道叶云昭学不会,便亲自编了一小张稻席,送到了王大娘家里。王大娘手巧,学得也快,同另一个要搭菇棚的妇人足足编了五六张稻席,如今已经铺到了菇棚上,以作屋顶。
叶云昭道:“双侧墙的屋顶用土坯砌住,东边的角落留一个出烟口即可,至于木架,做成上下三层,每层宽三尺,长六尺,层与层之间大约是一尺半。
每层底部绝不可用整块木板,最好是用竹条固定,其次是木条,若是不明白,可以去找孙木匠,记住了么?”
王大娘认真地点了点头,把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叶县令我统统记住了。”
如此,叶云昭才略带安心地点了点头,叮嘱道:“只怕我这两日去不了了,若是你有拿不准的地方,务必要来同我商量。”
说是商量,其实是来找她答疑解惑。王大娘一介农妇,先前从未听说过种蘑菇还要搭菇棚,又哪里知晓其中的奥妙?
不过叶云昭这么说了,王大娘便这么应了。
*
孙宁这些日子有些忙,她除了做木活儿、去县学做夫子,还偷偷摸摸跑到了山上……
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挖坑。
虽然山里无人,她还是谨慎地四处张望着,百般确认后才跳进一个半人高的土坑里,十分费力地挥动着手中的铁臿(cha),因着此处已算是深山,很是偏僻,土质有些黏硬。
孙宁一向在家里刨木头,虽力气算不得大,但耐性很好,眼下她正竭力将土坑往下挖。
靛蓝色的粗布衣衫沾了许多小土块,土壤里的潮气从草鞋往上渗透,整个人又累又冷。
铁臿上粘上了厚重的土块,用起来更重了,孙宁扶着铁臿柄,站在坑底喘着粗气,待气息平稳后,她又挥动起来:
铁臿使劲往地里一夯,再费力地往外撬起,一大块土块就这么凸了出来,紧接着就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土坑中的土块往坑外拋。
一开始孙宁还抛的出去,后来力气不够了,往外拋的泥土有不少往坑中撒,甚至落在了她的头上。
若是此刻叶云昭看见孙宁的模样,必定会被她吓一跳,昔日内敛清秀的孙木匠,如今活脱脱成了个泥猴子。
土坑又深了一些,孙宁看着自己的“杰作”,由衷地笑了起来,她心里暗暗道:快了,快了!
只是她正打算爬出坑时,头顶响起一道令她心惊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孙宁猛地回身,只见坑外站着一个身着寻常粗麻衣裳的年轻男人,衣裳下的肌肉蓄势待发,下颌角紧绷着,斜飞的眉眼锐利,黑沉沉的眸子如同看猎物一下盯着她。
最要紧的是男人身侧还有一头她从未见过的怪物,身长约六尺,通体黝黑,额尖是一撮白毛,皮毛顺滑,一看就是精心饲养过的。怪物的眼黑如墨,张了张嘴,两排锋利的牙齿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泽。
怪物忽然仰天长啸:“嗷呜——嗷呜——”
狼嚎声响彻山谷。
是狼!竟然有这么大的狼!
孙宁被吓得猛然跌坐在坑底,阳光透过树梢照在她身上,她却浑身冰凉,依旧死死地抱着铁臿,强忍着恐惧,不敢说话。
许是看出了她的害怕,男人竟然弯腰拍了拍黑狼,山谷重归寂静,男人没什么耐心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孙宁结结巴巴道:“挖……挖坑……”
“挖坑做什么?”
她声音颤抖:“杀……杀/人……”
“曦光霁曙物,景曜铄宵祲。”出自韩愈《同宿联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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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昏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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